\"慕天,\"梦竹慢吞吞的说:\"不回来呢?\"
\"你想些什幺?怎幺会呢?慕天不是那样的人!\"
\"你说过,男人都不可靠的。\"
\"不过,慕天不会的呀!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,我老奶妈看人看了这样多年了,决不会走了眼!\"
\"可是,\"梦竹叫:\"他为什幺还不回来呢?我要等到那一天?那一天?那一天?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!\"
三十八天!三十九、四十、四十一……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的来到,沉甸甸的滑走了。太阳升了,落了,月亮起了,沉了。星光初隐,接着就是鸡啼报晓,夕阳方沉,马上就是夜幕四垂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叠着来到,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的流逝。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,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,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。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。每日,从窗边走到门边,门边踱到巷口,看看天亮天黑,日落月沉。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,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,她抓住奶妈的手腕,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,恐怖的说:\"他死掉了!他一定死掉了!\"
\"呸!小姐!别触霉头!\"奶妈啐了一口。
\"真的,奶妈!他死掉了,他一定死掉了!\"梦竹哭了起来:\"渝昆路常常翻车,他不是翻车死了,就是给土匪杀了!他一定是死了!\"
\"好说!小姐,何苦一定要咒他呢?大清早,何苦来!喏喏,别哭,别哭,哭了要动胎气的!\"奶妈拍着她,像哄一个小孩子。
\"我不能这样等下去,\"梦竹绝望的摇着头:\"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?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!我不能再等,我不能再等!\"她痛哭着喊:\"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!我不等了!我要找他去!到昆明找他去!\"
\"你疯了?\"奶妈喊:\"昆明那幺远,你一个女孩儿家,又带着身孕,你不要命了,是不是?\"
\"我不管!\"梦竹狂热的说:\"我要去找他!我什幺都不管!我宁愿死在路上,也要去找他!我不能无尽期的等待!等待!等待!\"
\"我决不放你去!\"奶妈嚷:\"你发疯!\"
\"我要去!\"梦竹坚决的说:\"我有钱,他留给我足够的钱,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,搭黄鱼车去!我一定要去!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!\"
\"你别傻!\"奶妈瞪大了眼睛:\"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!\"
\"明天!\"梦竹发狂的叫:\"有多少个\'明天\'!奶妈,你别骗我,也别骗你自己,他要回来,早就该回来了!他现在还不回来,是不会回来了!\"她用手蒙住脸,痛哭失声的说:\"我要找到他,我不信──他会薄情至此!\"
\"梦竹,梦竹,\"奶妈喊,鼻子中也一阵酸楚:\"你千万别傻,那幺远,路上又不安静,你年纪轻轻的……梦竹,千万别傻,再等几天看看!再等几天!\"
\"再等几天!\"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,泪如雨下。\"再等几天?几月?还是几年?\"
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,天气出奇的冷。昆明的街道上,冷清清的没有什幺人,寒风无拘无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驰。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,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,用围巾连下巴带嘴都蒙了起来,匆匆的从街上走过去,仿佛有什幺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。
这是个下午,太阳缩在云层后面,时而露出一角来,没有几分钟,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。
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,带着满面的倦容,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。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,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。停在大门外面,她伸了伸头,高高的围墙,看不到里面,只有一棵老榆树,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。
靠在门边,她休息了一两分钟,心头有如万马奔驰,各种念头纷至沓来。一路上,带着股狂热和勇气,千辛万苦的寻到昆明,日日夜夜,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,找到何慕天!
在这个念头下,多少的苦都挨过了,多少的罪都受过了!尘埃漫天的公路,颠簸的木房汽车,小客栈里无眠的夜,呕吐,晕眩,一一忍受,只求见到何慕天!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,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,几分钟之后,可能就要面对面了。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,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。倚在门边的柱子上,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。
她的外表是憔悴的,二十天的风霜之苦,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,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,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。穿著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,用一条围巾包着头。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,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,显得憔悴,无神,而疲倦。
倚在门上,她不知道站了多久,寒风扑面而来,逼住了她的呼吸,围巾在风中飘飞,咬了咬嘴唇,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,这里面都住了些什幺人?何慕天,他的父母?他们会用什幺眼光来看她?一个单身的女子,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,从重庆追到昆明!他们会嘲笑她,会轻视她,会认为她下贱,淫荡,和无耻!何慕天呢?或者,他已忘记她了,或者,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。否则,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?……不不,一定不是这样!多半他出了什幺事,他们会告诉她,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,那幺,就是路上出了事……不不,也不会是这样!也不能是这样!她猛烈的摇摇头,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,终于,一咬牙,她站正了身子,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幺,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。横了横心,她重重的扣了两下门环。
第九章
提着旅行袋,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,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。谜底将要揭露了,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,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,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。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幺?出于一种第六感,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……何慕天出事了,生病了,死……她咬紧嘴唇,咬得嘴唇疼痛。
门开了,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,向后退了一步。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,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,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。
\"你找谁?\"
\"请问,\"她嗫嚅着:\"这儿是不是姓何?\"
\"不错,你找哪一个?\"
\"何……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?\"她的声音震颤,心跳得那幺厉害,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。
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。
\"少爷吗?他不在家。\"
\"不在家?\"梦竹的心向下沉,喉头干燥,用舌头润了润嘴唇,她吃力的问:\"你是说,他是──现在不在家呢?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?\"
\"他出去了,\"那男仆不耐的说,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幺回事。看来神经兮兮,说话颠三倒四。\"你找他有什幺事?\"
\"我……我……\"梦竹嗫嚅着。\"想……想见见他。他……什幺时候出去的?\"
\"一清早。\"
\"一清早?\"梦竹松了口气,忽然间,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,轻声的自语了一句:\"他居然在家!\"
\"在家?我说他不在家!\"男仆说,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,八成,这是个女疯子,必须小心一点!
\"是的,我知道。\"梦竹疲倦的说:\"我可以进去等他吗?或者,见一见别的人──有谁在家吗?\"
\"太太在。\"男仆说,颇带戒意的望着她:\"你贵姓?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。\"
\"我姓李,\"梦竹犹豫的说,\"李梦竹,从重庆来的。\"
\"好,你先等一等,我去告诉太太。\"
太太?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,心中狐疑的想着。什幺太太?是了,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!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,紧张使她忘了寒冷,事实上,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。何慕天的母亲!她会见她吗?会轻视她吗?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?会……
男仆又出来了,开了大门说:\"请进来!\"
她走了进去。男仆在前面带着路,她不安的跟在后面。穿过了大大的院落,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,房间并不大,却布置得精致清雅。四壁书画琳琅,屋内燃着一盆熊熊的火,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。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,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,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。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。男仆指了指椅子说:\"你坐一会,太太马上就来。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