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,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。
天哪,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?穿过了堂屋,她走进自己的房间,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,再找着了洋火,点起桐油灯,罩上灯罩。然后,面对着一灯如豆,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。
梦竹是半个四川人,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,祖籍是河南。可是,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,她的母亲是四川人,她也出生在四川,所以,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。起先,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,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,只能守成,而不能创业。平日吟诗作对,花鸟自娱,也始终没有做过什幺事,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。这样混了大半辈子,坐吃山空,田地越来越少,生活越来越苦,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,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,房价猛涨。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,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,迁居沙坪坝。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,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,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,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幺大影响。三年前,梦竹的父亲去世,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,三个女人过着日子。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,而靠租金度日,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,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,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。
靠在椅子里,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,心里乱糟糟的,好象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。奶妈的那一句\"将来高家……\"使她心情大坏。高家,高家!她与高家有什幺关系,她讨厌高家!咬着嘴唇,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,那幺深,那幺黑,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……算了,她坐正身子,见过一次而已,算什幺呢?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!
奶妈推门而入,把两个\"敲敲蛋\"往梦竹面前一放。所谓\"敲敲蛋\",是把整个的蛋,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,就捞起来,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,然后敲开一个小口,吸吮着吃。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,奶妈对\"敲敲蛋\"简直是迷信,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,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,一看到敲敲蛋,眉头就锁起来了。
\"别皱眉头,\"奶妈站在桌子旁边,一副监视态度:\"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,你妈在等你呢!\"
\"要骂我吗?\"梦竹问,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。
\"唔,今天──\"奶妈欲言又止,说:\"赶快吃呀!\"
\"今天怎幺?\"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。
\"没怎幺!\"奶妈叫着说,把蛋敲了口,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:\"好小姐,赶快吃了吧,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,还要我老奶妈来喂你吗?\"
\"今天一定有事,\"梦竹说:\"你不说,我就不吃!\"
\"你吃了,我就说!\"
梦竹望了望奶妈,奶妈拿着蛋,挺立在那儿,板着脸,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。无可奈何,她接过蛋来,一面吸吮,一面说:\"你可以说了吧!今天有什幺事?\"
\"没什幺大了不得的事,高家的人来过了!\"
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,听到这句,整口蛋全喷了出来,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,充满腥味的蛋,再加上这句话,更是倒足胃口。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,往椅子中一靠,闭上眼睛说:\"不吃了!\"
\"你看你,\"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,一面急急的说:\"这就又发急了,什幺了不起的事呢,女孩儿家,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……\"
\"你不要女孩儿家、女孩儿家的好不好?\"梦竹气呼呼的说:\"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霉吗?\"
\"哎哟,\"奶妈叫:\"这就叫倒霉了吗?那幺,那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?人家高家……\"
\"不要讲了!\"梦竹叫。
\"好好好,不讲不讲,\"奶妈忍耐的说,叹了口气:\"你妈在等你呢,快去吧。\"
\"不去了,不能去了,你说我睡了。\"
\"那怎幺成?快去吧,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,你妈也不会怎幺说你的,有我呢!\"
梦竹嘟着嘴,斜睨着奶妈,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。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,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,她来做梦竹的奶妈,两年饱下来,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。等梦竹断了奶,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,时间一久,她的丈夫死了,儿子独立了,女儿嫁人了。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,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。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,又有份下人的尊敬。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,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。梦竹对她,也是相当让步的。
\"好了,快去吧!\"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。
\"好,去去去!\"梦竹一跺脚,站起身来说:\"反正又是要挨骂的!\"噘着嘴,她向母亲房里走去。
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,原出生于书香世家,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,已经没落了。由于贫穷而又傲气,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,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,才嫁给梦竹的父亲。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,因为这个关系,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,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,她母亲却刚强坚定。所以,别人的家庭里,是父严母慈,梦竹的家庭中,却是母严父慈。从小,梦竹就很怕母亲,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,和说一不二的作风,她的话就是法律,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,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。
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,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,靠着床栏杆。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,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,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\"笔生花\"。听到门响,她抬起头来,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。取下了眼镜,她沉着脸,用冷静的声调说:\"过来!梦竹!\"
梦竹有些胆怯,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,仍然皱着眉,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边。
\"坐下来!\"李老太太拍拍床沿。
梦竹默默的坐了下去,不敢看母亲,只低垂着头,望着棉被上的花纹。
\"抬起头来,看着我!\"李老太太命令的说。
梦竹不得已的抬起头来,用一副被动的、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。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,在梦竹脸上搜寻的注视了一圈,然后问:\"今晚到哪儿去了?\"
梦竹嗫嚅着,说不出口。
\"对我说!讲实话!\"
\"看话剧去了。\"梦竹低低的说,垂下了眼睛。
\"我叫你到高家去,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!嗯?\"
\"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,\"梦竹低声的解释:\"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,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,就结伴去了。\"
\"谁送你回来的?\"
梦竹俯下了头。
\"说呀!\"李老太太厉声的说。
\"一个──中大的学生。\"
\"好,又是艺专,又是中大,你的朋友倒不少,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!你想丢尽父母的脸?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?\"
\"我──我──我又没有做什幺。\"梦竹翘起了嘴。
\"没有做什幺!\"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:\"你还说你没有做什幺!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,就不知道你的事!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,是不是?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,他们怎幺会叫你作沙坪坝之花?多幺好听的名称,沙坪坝之花!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!我问你,你怎幺和他们搅在一起的?\"
\"根本就没有\'搅在一起\',\"梦竹委委屈屈的说,\"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,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,大家就在一起玩过,后来,常在镇上碰到。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,喝杯茶,随便谈谈而已。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,他们自己学校里,每一系有系花,每一班有班花,还有校花院花……他们也没有什幺坏意思。\"
\"好,你还很有道理,是不是?和男学生泡茶馆,看话剧,玩到深更半夜回来!你还有一篇大道理,你认为被称作什幺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?你一个女孩子,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,你叫我怎幺样向高家交代?\"
梦竹迅速的抬起头来,望着母亲说:\"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,是不?他们要是不满意我,正好,大家解除算了。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