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我是男人……\"
\"那幺,我是女人!\"霜霜抢白着说,对何慕天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:\"再见,爸爸!\"
\"霜霜!\"何慕天叫:\"你又要出去?\"
\"不出去,做什幺呢?\"霜霜站住问:\"和你一样,坐在沙发椅子里吐烟圈?或者,你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,所以你可以仅仅靠思想来打发空余的时间,我不行!爸爸,我年轻,我必须及时行乐!\"
\"及时行乐?\"何慕天怔了一下说:\"霜霜,这四个字太重了,你可能要为这四个字付出极大的代价!\"
\"别──说──教!\"霜霜一个字一个字的说,走到了大门口,扶着玻璃门,她又停住了,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父亲,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,幽幽的问了一句:\"爸爸,告诉我,如何可以找到快乐?\"
何慕天愣住了,呆呆的凝视着霜霜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霜霜似乎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,转过身子,她走下了台阶,只一会儿,一阵汽车喇叭响,她又驾车出去开始了每晚定时的夜游。
何慕天用手支着颐,沉坐在沙发深处。\"如何可以找到快乐?\"谁能回答这问题?燃上一支烟,他在烟雾中寻找答案,快乐,他曾有过,但是,已失落得太久了。
一阵门铃响,阿金带进一个意外的客人──王孝城。何慕天站起身来,有些诧异,也有份薄薄的惊喜,无论如何,在台湾,老朋友并不多。虽然他不喜欢\"话旧\",但他却欣赏王孝城──一个热情而洒脱的艺朮家,丝毫不沾染时下的市侩气息。又不是一个喜欢沉湎于旧日生活中的人,应该属于半现实半梦想的人物,时而洒脱不羁,时而又深沉含蓄。但,不管怎样,听他豪放的谈谈艺朮界的趣事,或默坐片刻,抽上两支烟都是很愉快的事。
\"是你?孝城,好久没看到你了。\"何慕天说,招呼王孝城坐下,一面递上一支烟。
\"是有好久没来了,让我想看看,大概三个多月吧。\"王孝城说着,燃上了烟。最后一次来,还是和明远重逢之前,不是已有三个月了吗?透过烟雾笼罩的空间,他下意识的打量着何慕天﹔英挺的眉毛,深邃而朦胧的眼睛,清瘦的脸庞,其漂亮和神韵一如往年!只是,当年的他豪放热情,爱喝酒,几杯下肚,则击筑高歌,诗思泉涌,经常即席为诗。所以,那时大家称他作\"小李白\"。而现在的他,神情举止,已经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稳持重了。将近二十年来,他的改变也相当的大,那时是世家才子,现在是商业巨子,他不知道如今的他还作不作诗?面对着他,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远和梦竹。时间,无情的践踏着一切,每一个人,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个人了。
\"你最近忙些什幺?想开画展?\"何慕天问。
\"画展,没兴趣了。\"王孝城摇摇头,又陷入沉思中。
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:\"你今天有点特别,有心事吗?\"
\"没有。\"王孝城深思的说:\"刚刚从一个老朋友家里出来,颇生感触。\"
\"老朋友?\"
\"唔,二十年的交情了,\"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,\"三个月前在街上碰到的,世界真小!\"
何慕天没说话,他对于王孝城的朋友不感兴趣,世界真小!本来吗,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天地之间。
\"人生最可悲的事,莫过于做一个落魄的艺朮家!\"王孝城顿了一下说:\"凡艺朮家,都有太多的梦想,和太敏锐的感性,假如这份梦想硬被现实毫不留情的打破,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!\"
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,今天是怎幺回事?为什幺王孝城会有这幺多的牢骚?
\"无论如何,\"何慕天笑笑说:\"你总不是一个落魄的艺朮家!\"
\"我不同,我原不是个完全的艺朮家,所以,我真落魄,也不会像──\"他猛的缩住了口,望着何慕天发呆,半天后,才没来由的长叹了一声,说:\"抚今追昔,总给人一种不胜沧桑之感。\"
\"你吗?\"何慕天不解的问:\"你还有什幺感慨?\"
\"我怀念重庆。\"王孝城幽幽的说:\"和那一段虽贫困却有欢笑的日子。我还记得你在沙坪坝的小茶馆中喝醉了酒,然后拿筷子敲着茶壶,大念那首罗贯中的词:\'是非成败转头空,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!\'现在,才真是青山依旧在,而几度夕阳红了!\"
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,两缕烟蒂上的青烟在袅袅上升,依依缭绕。他微微的瞇起眼睛:沙坪坝,小茶馆,酒、瓜子、花生米、嘻嘻哈哈笑闹着的一群,还有──还有─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静静悄悄的跟踪着他,而等他略一注意,这眼睛就迅速的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……烟蒂上的火烧痛了他的手指,他一惊,醒了过来。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,他勉强的笑笑,说:\"那幺久以前的事了,提它做什幺?那还是寻梦的年龄。\"
是的,寻梦的年龄!现在呢?已经是梦想幻灭的年龄了。
而今,\"梦\"该属于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!霜霜和魏如峰!
何慕天咬咬牙,站了起来,在室内无意义的兜了一个圈子,再走回到沙发旁边,重新燃起一支烟。有门铃响,然后是摩托车驶进院子的声音,\"寻梦者\"之一回来了,另一个还不知在何处疯狂呢!
\"慕天,\"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犹豫的开了口,吞吞吐吐的说:\"有个人──你──你还记得吗?\"
\"谁?\"何慕天不经心的问。
\"杨──\"王孝城刚吐出一个字,魏如峰吹着口哨,轻快的跑了进来,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,他立即展开了个愉快的笑容,叫着说:\"嗨!王伯伯,好久没看到你!你好象又重了两公斤!\"
王孝城也笑了,说:\"就是你!专挑人忌讳的说!你怎幺知道我又重了两公斤?你称过我吗?\"
\"用不着称,我的眼睛最准!\"魏如峰笑着说,吸了吸鼻子:\"当心点儿,你和姨夫碰到一起,香烟店就开心了,今天报上才登的,抽烟会使人害癌症……\"
\"得了,如峰,你一回来就给人精神威胁,\"王孝城说:\"挑人爱听的说说行不行?你有女朋友了?\"
\"哈!\"魏如峰笑了一声,向楼梯口跑去,一连冲上了三四级楼梯,才又回过头来。笑着说了一句:\"姨夫,你不是想见晓彤吗?我已经约了她下个星期天来玩!\"说着,他径自吹着口哨,隐没在楼梯尽处了。
何慕天吐出一口烟,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,摇摇头说:\"说实话,我欣赏这孩子,多年以来,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会……\"耸了耸肩,他叹了口气:\"唉!反正儿女的事,父母也操不了心!\"
\"他──他──\"王孝城发怔的说:\"他刚刚说──有谁星期天要来?\"
\"杨晓彤,一个女孩子,他的女朋友。\"
\"什幺?你──再说一遍。\"王孝城跳了起来。
\"怎幺了?这有什幺希奇?\"何慕天诧异的说:\"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,听说是×女中高三的学生,如峰似乎非常为她倾倒。这并没有什幺奇怪呀,你干嘛那幺紧张?\"
\"一个女孩子?杨──\"\"是的,杨晓彤。\"
王孝城愣愣的瞪着何慕天,半晌,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说:\"晓──当早晨解释的那个晓字,彤──是彤云的彤,是这两个字吗?\"
\"大概是吧,\"何慕天说:\"你认识这个女孩子?\"
\"可能──可能──是一个朋友的女儿。\"王孝城口吃的说,猝然的站了起来:\"我还有点事,要告辞了。\"
\"那幺忙干什幺?再坐坐。\"
\"不,不,不,\"王孝城一叠连声的说,逃难似的向门口走去。\"我要──我有──我还有事。\"
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门口,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过院子,走出大门。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,才转回身子来,带着几分错愕,自语的问了一句:\"这人是怎幺回事?\"
晚上,窗外有很好的月亮。
晓彤靠着窗子站着,胳膊支在窗台上,双手托着下巴,默默的凝视着挂在椰树梢头的那轮明月。柔和的夜风正轻拂过来,椰树上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摆。窗口近处,有一棵凤凰木,细碎的小叶子合成一片片云状的大叶,筛落了风,也筛落了夜。她几乎可以听到树叶在风中的低吟,那样柔和,那样旖旎。似乎是他的声音,在反复的轻唤:\"晓彤,你在哪儿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