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番话点醒了巧兰,想自己是个独生女儿,自幼父母钟爱,娇生惯养。而今父母俱老,承欢无人,自己如果真的撒手而去,两老何堪?但是,如果不寻死,元凯已去,此心已碎,剩下的岁月,又如何度过?巧兰思前想后,一时间,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看母亲哭得泪眼婆娑,就再也忍不住,抱住母亲,也失声痛哭起来了。
好久好久,母女两个才收住了泪,经过这一闹一哭,巧兰人也倦了,神也疲了。韩夫人让巧兰躺在床上,坐在床边,她再一次恳求似的说:“女儿,看在爹和妈的份上,答应妈不再寻死!答应妈!巧兰!”“哦,妈,哦,妈。”巧兰呜咽着。“我怎么办呢?怎么办呢?”“你先休养着,把身子养好了,我们再商量。”
巧兰瞿然而惊。“妈!”她喊:“你不是想要我改嫁吧!”
“这问题,我们以后再谈,好吗?”韩夫人含糊其词的说。
巧兰从床上跳了起来,她已哭干了的眼睛烧灼般的盯住了母亲,坚决的,一个字一个字的,咬牙切齿的,她说:
“妈!我答应您,我不再寻死。但是,如果您要我改嫁,是万万不能!忠臣不效二主,烈女不事二夫!我今生不能嫁给白元凯的人,也要嫁给白元凯的鬼!我嫁定了白家!决不改嫁!”“好吧,好吧,你先休息吧!”母亲劝慰的说,转过头去,低低的叹了口气。决不改嫁!十七岁,何等年轻,来日方长,这事还有的是时间来商量,现在,是决不能操之过急的!不如姑且应了再说,只要她不寻死,什么都可以慢慢改变的。“我答应你,不另订亲事,你睡吧,女儿。”
巧兰躺下了身子,颈项上的伤痕在痛楚着,心底的伤痕在更剧烈的痛楚着,痛楚得使她不能思想,不能说话。终于,她昏昏沉沉的昏睡了过去。
四
巧兰病了。这一病就是三个多月,韩府上上下下的人,都不敢在她面前提白家,提元凯。三个月之后,她渐渐恢复了过来,但依然苍白、消瘦而憔悴。舍去了所有颜色鲜艳的衣服,她浑身素白,不施脂粉,尽管如此,她却更显出一份纯洁和飘逸的美。韩夫人看着她,又怜,又爱,又心疼,却无法治疗她的那份心病。一天,韩夫人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对她说:“白家都搬到寒松园去住了。”
“寒松园!”巧兰一怔,多多少少的回忆,都与那寒松园有关呵!她心底像被一把小刀划过去,说不出有多痛楚。“那园子不是闹鬼吗?”“传说是闹鬼,不过,白家除了去寒松园,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,总不能一直住在亲戚家呀!”
巧兰沉吟了一下,片刻,才感慨的说:
“那地方对他们是太大了。”
“是的,”韩夫人接口:“我也觉得,虽然他们又整理过了,可是,看起来还是阴森森的。”
“哦,你去过了?”巧兰立即问。“当然。你白伯母还一直问着你呢,说不定明后天,她就会来看你,听说你病了,她好关心呢!”
“哦!”巧兰哦了一声,就默然不语了,坐在窗前,她若有所思的望着窗边的一个绣花架子,架上还是白家出事前,她所绣的一幅门帘,画面是双燕点水,莲花并蒂,那原是嫁妆呵!她愣愣的发起呆来,韩夫人看她神色惨淡,也不敢多说什么,只能摇摇头,悄悄的退了出去。
三天后,白夫人真的来了。巧兰一看到白夫人,就含泪跪了下来。白夫人一把拉住,用带泪的眸子,审视着面前这娇弱温柔的面庞,禁不住叫了一声:
“我那苦命的儿子呵!”
这一叫,巧兰就熬不住,泪下如雨了,白夫人紧揽着巧兰,也哭个不停。好半天,两人才收了泪,丫环捧上水来,两人重新匀了脸,坐定了。白夫人这才握住巧兰的手,注视着她,恳恳切切的叫了声:“巧兰!”“伯母。”巧兰应着。“我来看你,是要劝你一件事。”
“伯母?”巧兰怀疑的抬起头来。
“唉!”白夫人长长叹息。“看你如花似玉,这样标致,这样可爱,我那苦命的儿子怎么这么没有福气!”说着,白夫人又垂下泪来了,一阵唏嘘之后,才又说:“巧兰,你年纪还小,好在只订了亲,没有过门。你别太死心眼,还是另订一头亲事吧!咱们是世交,我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给元凯守望门寡,白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。你知道,没过门的媳妇也不能算是失节,孩子呀,你听了我的话吧!”
巧兰一唬的跳了起来,白着脸说:
“伯母!您这是什么意思?我韩巧兰虽然浅陋,也曾读书认字,知道贞节的大道理,既已订亲,此身就属白家了,白郎早逝,是我薄命,除认命以外,夫复何言?伯母,难道您因为元凯去世,就不认我这个媳妇了?”
“哎哟,巧兰,你这是说的什么话?”白夫人忍不住又哭了。“能有你这样的媳妇,是我前生的造化,谁教我那儿子不争气呵!”“这是命定,伯母,您也不必劝我了,我的心念已决。只因为父母在堂,我不能追随元凯于地下。如果逼我改嫁,我就唯有一死!”“巧兰,巧兰,你怎么这样认死扣呢!”
“别说在贞节和大义上,我不能改嫁,”巧兰回转头去,望着窗外说:“就在私人感情上,我也不能背叛元凯,不瞒您说,伯母,元凯和我是一块儿长大的呢!”
“但是……但是……他已经不在了呀!”
“他在!”巧兰的眼眶湿润,语气坚决。“在我的心里,也在我的记忆里!”白夫人愕然久之,然后,她看出巧兰志不可夺,情不可移,敬佩和爱惜之心,就不禁油然而起。站起身来,她离开了巧兰的房间,和韩夫人密谈良久,都知道改嫁之事,只能缓图。白夫人最后说:“女孩儿家,说是说要守,真过了一年半载,伤心的情绪淡了,也就会改变意志了,你也别急,一切慢慢来吧!唉,真是个难得的孩子!”一年半载!谈何容易,时光在痛苦与思念中缓缓的流逝了。巧兰满了十八岁,更是亭亭玉立,娇美动人。韩夫人眼看女儿已经完全长成,却终日独守空闱,就心如刀绞。于是,改嫁之议又起,整日整月,韩老爷夫妇,不断在巧兰耳边絮叨着,劝解着,说服着。这样日以继日,夜以继夜的说服和劝解,终于逼得巧兰作了一个最后的决定,这天,她坚决的对父母说:“我看,我一日不嫁,你们就一日不会死心!”
“巧兰,体谅体谅作父母的心吧!”韩夫人说。
“那么,把我嫁了吧!”
“什么?你同意了?”韩夫人惊喜交集的喊。
“只同意‘嫁’,而不同意‘改嫁’!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“想我是白家的人,守寡也没有在娘家守的,所以,把我嫁过去吧,让我在白家安安心心的守吧!古来捧着灵牌成亲的,我并不是第一个!”“巧兰!”母亲惊呼。“你疯了吗?”
“没有疯。我很冷静,也很坚决,既是白家人,就该嫁到白家去!爹爹,您去告诉白家吧,选个日子,把我嫁过去,我要捧着白元凯的灵牌成亲!”
“巧兰,巧兰,你考虑考虑吧!”韩夫人喊着说。
“不!我不用再考虑了,我已经下定了决心!”
韩老爷一直沉吟不语,这时,他忽然站起身来,深思的说:“好吧!你既然如此坚决,我就成全了你,把你嫁到白家去!”“老爷,”韩夫人焦灼的叫:“你也跟着她发昏吗?难道你就不顾全女儿的幸福。”“她的幸福握在她自己手里,”韩老爷深沉的说:“谁知道怎样是幸福?怎样是不幸呢?我们就依了她吧!”
于是,这年腊月里,巧兰捧着白元凯的灵牌,行了婚礼,嫁进了白家。
五
这是洞房花烛夜。夜深了。陪嫁的丫头绣锦和紫烟都在隔壁的小偏房里睡了,巧兰仍迟迟不能成眠。供桌上的喜烛已烧掉了一半,烛光在窗隙吹进来的冷风下摇晃。喜烛后面,是白元凯的灵牌,墙上,挂着元凯的画像,那像画得并不十分好,在烛光下看来尤其虚幻。巧兰住的这组房子是“微雨轩”,单独的六间房子,连丫环仆妇带巧兰一共只住着五个人,屋子大,人少,一切显得空荡荡的。窗外是竹林,风从竹梢中筛过,簌簌然,切切然,如怨,如诉。这不像洞房花烛夜,没有喜气,没有贺客,甚至没有新郎。风在哭,烛在哭,巧兰倚枕而坐,禁不住深深叹息,低低自语的说:“凯凯,凯凯!你泉下有知,必当助我!助我度过以后那些漫长的岁月!凯凯,凯凯,是你说过,要永远保护我,你何忍心,弃我而去?”像是在回答巧兰的问句,她忽然听到窗外有一声绵邈的叹息,低沉而悠长。巧兰惊跳了起来,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气,骤然间,她想起了这是一个闹鬼的园子,窗外的声音,是人耶?鬼耶?她坐正了身子,为了壮胆,她大声的问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