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杨柳青青”
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,狄世谦带着靖儿,就此失了踪。狄府中曾派出无数的家丁仆人,四处寻访,但这主仆两人,却杳无踪迹。有人传言,他们已遁入空门。但是,狄府访遍了杭州附近的寺庙,也始终没找到他们。也有人说,他们遁入深山去了,可是,世界上的山那么多,谁能踏遍深山去找寻呢?总之,狄世谦再也没有回来过。那望子成龙的老父,终于失去了他的儿子,而那只是想“独占”丈夫的少夫人,却守了一辈子的活寡。人生的事情,往往就是这样的,你不能判定谁对谁错,尤其在不同的时代观念底下,更难判断是非。但是,悲剧却这样发生了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时光冲淡了人们的记忆,淹没了往日的痕迹。没有人再知道杨浣青,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故事!而西湖湖畔,杨柳青了又黄,黄了又青,浣青的墓木与石碑,早就淹没在荒烟蔓草与时代的轮迹中,再不可考,再不可察了。只是,传说,在那湖畔,靠近九溪十八涧之处,有一株奇异的杨柳,不知为了什么,却秋不落叶,冬不枯萎,年年常青!
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午后
于台北
画梅记
一
是梅花盛开的季节。春节还没有到,北边的气候,已经那样冷,那样萧索。可是,梅花却自顾自的绽放起来,白的如雪,红的如霞,一株一株,一簇一簇,山间谷底,溪畔园中,到处点缀着。尤其是腊月里第一场雪后,梅花开得更盛了。白雪红梅,相映成趣。全城的仕女王孙,几乎都出动了,又到了一年一度踏雪赏梅的时节了。闲云寺在城西郊外,虽然只是个寺庙,却以梅花而出名。寺园中遍是梅花,红红白白,掩掩映映。每到梅花盛开的季节,香传十里,而游人如鲫。许多名媛闺秀,轻易不出闺门,却也以上香为由,每年总要到闲云寺来逛逛。更有那些年少多金的富家子弟,把这儿当作一个猎艳的所在,每日无事就到这儿来寻找“奇迹”。因此,这也是闲云寺香火最盛的一段时期。闲云寺热闹起来了,主持净修大法师带着一些小沙弥,整天里里外外的迎接着“贵客”。净修法师是否能“净”?是否能“修”?这是个颇富哲理的问题。寄住在闲云寺里的何梦白也曾笑问过净修法师这问题,法师却含笑回答:
“净在于灵,修在于心,至于区区躯壳,仍为凡胎而已!真能做到不食人间烟火的,世间有几个呢?”
何梦白很认真的思索过老和尚的这几句话,初初听来,似乎有些“自我掩饰”的成份;细细思索,却别有深味。何梦白不能不佩服那老法师了。寄住在闲云寺已将近一年,何梦白常常和净修法师谈古论今,深敬其人的博学和坦荡。他永远记得,当去年那个冬夜,自己因为寻亲未遇,身无分文,流落在这儿,饥寒交迫的倒在闲云寺门前,被老和尚所收留的一幕。“小施主,你预备到哪儿去?”
“我是个秀才,本来预备寻着亲戚,借点盘缠去京里应考的。”“你父母呢?”“都去世了,家道衰微,才来投亲的。”
“你会些什么?”“琴、棋、诗、书、画。”
老和尚笑了。“小施主,会此五样,不是人,是神呢!”
何梦白悚然而心惊了。
“现在,你预备怎么办呢?”老和尚继续问。“我也不知道。”“我知道。”净修法师点点头说:“你累了。你已经走了很多的路,你需要休息。而闲云寺是个最好的休息的地方。你住下来吧,明天,我将和你研究研究你会的那五样东西。”
就这样,何梦白留在闲云寺里了。而从第二天起,当老和尚和他谈起诗书的时候,他才惶恐的发现,自己竟是那样的浅薄,那样的无知!他不敢再说自己“会”什么,他只有学习的份儿。十天之后,他诚心的对净修说:
“我看,我也不去应考求功名了,干跪在这儿落了发,你收我做个徒弟吧!”“你吗?”老和尚笑吟吟的摇摇头。“你尘缘未了,进不了佛门,何况落发与不落发,都是形式而已。你太年轻,还有一大段前程呢!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。你知道,入我门者,有两种人,一种是无知无识的傻瓜,另一种是超凡脱俗的超人。你呢?你两种都不是。”“你是哪一种呢?”何梦白反问。
老和尚沉思片刻。“我吗?”他慢吞吞的说:“各有一半。”
何梦白不再追问了,他似有所悟,又似乎完全都不懂。但他知道,他弄不弄明白都没有关系,净修反正是个奇特的老人,而他,欣赏这个老人。而这老人,也同样欣赏着他。于是,他在这闲云寺住了一年了。
一年中,净修并不白白供给他三餐,很快的,净修就发现他在字画方面确实不凡,由于老和尚认识不少人,所以,他让何梦白卖画为生,并勉励他积蓄一点钱,继续上京应考。但是,何梦白只是个流落的少年书生,谁肯真正出钱买一个无名小卒的字画呢?他每日所进,不过三文五文,聊够糊口而已。好在,他并不急。住在闲云寺中,他也有那份“闲云野鹤”般的自如。只是,当梅花盛开,游客成群,看到那些携老扶幼而来的人们,他开始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惆怅、落寞、感慨和乡愁。或者,这就是净修认为他不能入空门的道理,他的感情太丰富,他的心灵太脆弱,忧郁和感怀自伤的情绪那样轻易的就对他袭来了。这日,整天他都心神恍惚,念不下书,作不好文章,也画不好画。午后,净修告诉他,城里的望族江家要来上香,因有女眷,请他回避一下。于是,他走到了寺后,那儿有一条小溪,溪上有架拱形的小木桥,小溪两岸,都是梅花,清香馥馥而落花缤纷。他在桥下的一棵梅花树下坐了下来,握着一本书,却对着那半已结冰的流水,默默的发起怔来。
天气很冷,这儿又相当冷僻,因为是寺后,游客都不过来,四周静悄悄的,他披了件破棉袄,在树下仍不胜寒瑟。一阵风来,筛下了无数的花瓣,洒在他的身上,洒在地上,也洒在那清澈的溪水中。看那花瓣逐波而去,听那溪流的泠泠朗朗和浮冰相撞时的叮玲声响,他不禁低低叹息了。想起自己前途茫茫,流落异乡,情绪就一分一分的沉重了起来。
他正想得入神,忽然间,他听到一阵环珮的轻响,接着,有样东西从头顶上直直的落了下来,不偏不倚的落在他的怀中,他一看,原来是枝白色的梅花。由于这一惊,他不自禁的“呀”了一声,同时,头顶上,也有个清清脆脆的声音,失惊的低呼了一声:“啊呀!有个人呢!”他抬起头来,对那声音的来源看过去,一眼看到在那小木桥上,正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位十五、六岁的女子,梳着宫装髻,簪着珍珠簪子,穿着粉红色小袄儿和白锦缎的裙子,外面罩着件大毛的白斗篷,乍一看去,倒有点像和番的王昭君呢!这时,她正那样吃惊的大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,怯怯的瞪视着他。在她手中,握着一束白梅花。那模样,那神态,那装束,和那盈盈然如秋水的眼睛,朗朗然如柳带的双眉,以及那份夺人的美丽,使何梦白整个的呆住了。
那女子半天没在惊慌中恢复过来,她显然不知桥下有人,而无意间坠落了一枝白梅。这时她真像个闯了祸的孩子,不知该怎样善后,只是呆呆的瞪着他。何梦白站了起来,握住了那枝梅花,他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女子。那女子看他逼近了过来,就更加惊慌了,她很快的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,立即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判断和决定。从怀里,她掏出了一个小荷包儿,远远的对他扔过来,嘴里低喊着说:
“不许过来!给你银子好了!”
何梦白愕然的站住了。她以为他是什么?强盗?土匪?还是乞儿?他张着嘴,想解释,又不知如何解释,就在他错愕发愣的时候,那女子已转过身子,像逃避瘟疫一般,急急的向寺里跑去。何梦白惊觉过来,一把抓起地上的荷包,他大踏步的追上前去,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:
“姑娘,你等一等!姑娘,你等一等!”
那女子跑得更急了,何梦白在后面紧追着,又忽然想起来,自己这样追在一个女子身后,实在有些不成体统,再看自己,衣冠褴褛,潦倒落魄,那狼狈的形象,难怪别人要误会了。就不由自主的收了步子,仰天长叹的说:
“咳!没想到我何梦白,一介书生,满怀抱负,竟落魄到被人看成乞儿的地步!”谁知,他这几句苍凉的话,竟使那女子倏然的收住了步子。她惊愕的回过头来,喘息未停,惊魂未定,却大睁着一对近乎天真的眸子,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。张开嘴,她嗫嚅的,瑟缩的,半惊半喜的,半羞半怯的,犹豫了许久,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:“你……你就是……何梦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