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珮儿,去找我妈来,我们重回蝶梦楼去!从今以后,不是天下男人玩我,而是我玩天下男人!”
一月以后,浣青在蝶梦楼重树艳帜。同时,狄府的少夫人带着靖儿和家下人等,也出发进京去了。
七
在进京的路上,少夫人已严嘱靖儿,进京后要对狄世谦如何如何禀报关于浣青的一切。少夫人的精明厉害,苛刻狠辣,原是整个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,也都畏俱着的。以前上面还有老爷老夫人,而现在一进京,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。靖儿焉敢不从,只得唯唯应着。可是,一路上,靖儿眼前浮起的,都是浣青那间棉絮纷飞的屋子,和骤闻事变后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灼般的眼睛。靖儿怀里所揣着的那张浣青的血书,像块烧红的烙铁般烧灼着他,想起浣青所吐的鲜血,想起浣青的瘦骨支离,他暗自沉吟的想:
“她熬不过多久了。”于是,他觉得,自己也是参与谋杀她的凶手!于是,他懊恼,他惭愧,他恨自己在临走前为何不冒险去蝶梦楼禀明真相!奴才,谁叫他是个奴才呢!而杨姑娘,那薄命的杨姑娘,谁叫她不生在大户人家,名正言顺的配给少爷呢?
现在,什么都晚了,什么都挽回不了了。
终于,大伙人马抵达了京城,好一阵忙乱的见面迎接、问候、安顿和整理行李,安插下人。狄世谦看到来人中没有浣青,心已经凉了一半,当着夫人的面,不好盘问靖儿,只不住用询问的眼光看他,靖儿总是低着头,满面悲戚之色,他更不安了。而夫人亦步亦趋,他更不便盘问,直到夜深人静,和少夫人关在房里,少夫人才轻描淡写的说:
“本想带那个杨姑娘一起来的,叫靖儿寻访了好久,她早就去了湖州,还是干她那行,后来,等我们要进京的时候,她倒回杭州来了,依然在那个蝶梦楼里,老爷气得不得了,我们也只得罢了。到底青楼女子,是耐不住寂寞的。”
狄世谦半信半疑,私下叫来靖儿,也证实了夫人的话,他又恨又气,又悲又愤,当着久别的夫人,也不好说什么,何况夫人又一再安慰着说:“天下漂亮的姑娘多着呢,等慢慢的,我帮你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女儿,包管比那杨姑娘还强!”
他无可奈何,既恨浣青的不争气,又恨自己不能面责浣青的负信背义,咬牙切齿的暗恨了一阵,依然是一百万个“无可奈何”!何况每日上朝,公务繁忙,家小初到,私事冗杂,这事也就搁下去了。这样一直过了好几个月,少夫人看靖儿守口如瓶,谅他不敢再多说什么,防范就比较松懈了。又看狄世谦生活忙碌,最近又升任了翰林院编修,公务更忙,对那杨浣青似乎早已置之度外,就更加放心了。于是,这天,靖儿的机会终于来了。这天,狄世谦带着靖儿出门去拜客,本来另有一个家人跟着,因为临时想起一件事来,又把那家人打发回去了。就剩下狄世谦和靖儿,骑着两匹马。靖儿看无人跟着,这才说:
“爷,咱们到郊外走走,好吗?”
“干什么?”狄世谦问。
“有话禀告爷。”靖儿垂下了头。
狄世谦看靖儿的神色,心里已猜到了几分,一语不发,他首先就策马向西门而去,靖儿紧跟在后,出了西门,已是荒郊,那正是深秋时分,遍山遍野的红叶。主仆两人,策马人山,到了一个枫林里。靖儿看四野无人,这才滚鞍下马,跪在狄世谦面前,磕着头,流着泪说:
“奴才该死,有负爷的重任,奴才该死!”
“怎么回事?你慢慢说来!”狄世谦也下了马,皱着眉说。
“关于杨姑娘。”“怎样?”狄世谦急急的问。
于是,靖儿将整个真相,和盘托出了:那小巷,那陋屋,那棉纱,那纺车,那初见靖儿的兴奋,那中计后的口吐鲜血,那悲愤,那绝望……以及那块白绢的血书!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一直收藏着的血书,双手捧上。狄世谦早已听得痴了,呆了,傻了!,这时,他一把夺过那血书来,展开一看,血迹虽已变色,仍然淋漓刺目。他握紧了那绢帕,咬紧了牙,眼睛涨得血红,扬起手来,他劈手就给了靖儿一掌,靖儿被打得摔倒在地,匐伏在地下,靖儿哭着说:
“少爷生气,要打要骂,全凭爷,只是在少奶奶跟前,别说是奴才说的。还有杨姑娘那儿,怎样想个方儿,救她一救才好!”几句话唤回了狄世谦的神志,倚靠在一棵枫树上,他仰首向天,泪如雨下。喃喃的,他悲愤的低喊:
“天哪!天哪!你何等不公!”
“少爷,都是奴才不好,奴才罪该万死!”靖儿也哭得泣不成声,一直跪在地下磕头。
“你起来吧,靖儿!”狄世谦平静了一下,仔细的收起了血书,忍着泪说:“事情也不能怪你,这是命!你起来,详细的告诉我,那杨姑娘从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钱吗?也从没收到我写去的信吗?”“从没有,爷。他们主仆两人,全靠纺纱织布维持着,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。”“难为她,竟苦守了这么多年!”狄世谦又流下泪来。“现在呢?她真的重回蝶梦楼了吗?”
“是的,爷。”狄世谦咬住嘴唇,半天没有说话,靖儿也不敢开口,好久好久,狄世谦才扬起了眉毛,带泪的眸子里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:“但是,她还活着,是不是?”他说。
“是的,爷。”狄世谦点了点头。“那么,我们回府去吧!回到府里,都不必提这件事。走吧!”他上了马,策马回府。真的,回去之后,他丝毫也没露出任何声色,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。
但是,第二天一早,他就上了一本,以双亲年老,膝下无人为由,辞官回乡省亲。皇上欣赏他一片才气,辞官不准,却给假三年。既请准了假,他立即回府,整理行装,少夫人愕然的说:“我才来几个月,你就请假回乡,这算怎么回事呢?”
狄世谦脸色一沉,严厉的说:
“你懂不懂三从四德?我要回乡,如果你不愿意,尽可留在京城。”少夫人吓了一跳,再也不敢说话了。
西湖湖畔,杨柳又青了。
浣青重树艳帜,已经整整一年,蝶梦楼的名气,比以往更大,只为了浣青一改以前矜持倨傲的态度,重返青楼的她,既放荡又洒脱,惹得蜂狂蝶闹,门庭若市。浣青本就以美色著称,再加上琴棋书画,无所不能,以前名气虽大,却过份冷漠。而今,她是一团火,走到哪儿,烧到哪儿,喝酒、行乐、笑闹、歌唱,无所不来,无所不会。妖冶之处,令人心荡神驰,而高雅之时,又俨然贵妇。因此,王孙公子,达官贵人,拜倒在她裙下者,不知几希!而为她挥金如土以致倾家荡产者更不知有多少!她成为了杭州家喻户晓的名妓。
就在这时,狄世谦回来了!
当这天晚上,蝶梦楼的门人仆妇等一个传一个的喊进去:
“狄少爷来了!”“狄少爷来了!”“狄少爷来了!”浣青正在蝶梦楼中宴客,招待几个有钱的商旅。厅内灯红酒绿,觥筹交错,笑语喧哗,娇声谑浪,传于户外。骤然听到“狄少爷”三个字,浣青怔了怔,立即问:
“哪一个狄少爷?”珮儿赶出去看了看,回身就走,进来对浣青说:
“是狄世谦狄少爷!”浣青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瞬息万变。然后,她立刻堆满了笑,扬着声音说:“原来是狄少爷呵,怎不快请进来呢!”
珮儿走出去,对狄世谦微微裣衽:
“狄少爷,我家小姐有请!”
狄世谦心情激荡,悲喜交集,看到珮儿,已难自持,他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:“珮儿!”但珮儿已翩若惊鸿般,充耳未闻的转身就进去了。
狄世谦只得走进厅来,触目所及,是浣青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,半裂衣襟,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和半截抹胸,坐在一个客人的膝上,手里握着酒杯,正凑着那客人的嘴里灌酒,同时笑得花枝乱颤。这一击使狄世谦几乎晕倒,他连退了两步才站定。浣青的眼角已经瞟到了他,笑着喊:
“狄少爷,您请坐。珮儿,叫梦珠出来侍候狄少爷,给狄少爷拿大酒杯来!”狄世谦连连后退,对珮儿说:
“你家小姐既然有客,我愿意在旁边小厅里等着。”
“那怎么行?”浣青赶了过来,一把拉住,硬行拖到席上去,装疯卖傻的说:“谁不知道狄少爷是新科进士,贵客上门,岂有怠慢之理!珮儿,拿大酒杯来,让我好好的贺狄少爷三杯!”狄世谦眉头一皱,心如刀绞,在这种情形下,就有千言万语,也一句都说不出口。那浣青更是打情骂俏,周旋于宾客之间。酒杯拿来,她硬灌了狄世谦三杯,自己也一饮而尽,笑谑张狂,越来越甚。狄世谦目睹这一切,先是如坐针毡,接着,反而冷静下来了,也一语不发,默默的望着浣青,她越放肆,他越心痛,她越张狂,他越怜惜,最后,他已分不出自己的心情,是哀,是痛,是伤心?他只是痴痴的坐着,痴痴的望着浣青的装疯卖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