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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忽然,前面有只小舟轻飘飘的荡了过来。一只无篷的小舟。舟上,有个人正仰躺在那一片金色的阳光里,身边放着一把酒壶,一支箫,一本书。但那人既未喝酒,也未吹箫,更未看书,却用手枕着头,在那儿高声的吟哦着。那份潇洒,那份悠然,那份陶醉在湖光山色中的自如,以及那份忘我的境界,使浣青不能不对他注意起来。侧耳倾听,他朗声吟哦的,却是一阕词:

  “一春常费买花钱,日日醉湖边,玉骢惯识西湖路,骄嘶过沽酒楼前,

  红杏香中歌舞,绿杨影里秋千。

  暖风十里丽人天,花压髯云偏,画船载得春归去,余情付湖水湖烟!

  明日重扶残醉,来寻陌上花钿。”

  好一个“画船载得春归去,余情付湖水湖烟!”浣青心里若有所动。正好那小舟已飘到大船的旁边来了,她不禁仔细的看了看那个躺在小舟里的人。年纪很轻,一身浅蓝色的衣裳,同色的头巾和腰带,衣饰虽不华丽,却相当讲究,看样子家世不坏。眉清目秀,文质彬彬,是个少年书生呢!随着她的注视,那少年书生似乎有所感觉,一翻身,他从船里坐了起来,也对这边望过来,却正好和浣青的眼光碰了个正着,那样炯炯然,灼灼然的一对目光,浣青蓦然间脸红了,就不由自主的把头垂了下去。而船里,那姓侯名叫侯良的公子已经在直着脖子喊了:“杨姑娘,杨姑娘,你怎么逃席逃到外面去了?你还不进来干了这杯,给我们作首好诗来看看!”

  浣青震动了一下,勉强的应了一声,还来不及站起身来,那侯良已举着一个酒杯,醉醺醺的钻出船篷,走到船头来了,把酒杯直凑到浣青面前来,他嚷着说:

  “快来,快干了这杯,杨姑娘!”

  浣青回避到一边。正好那小舟和大船相撞了一下,侯良站立不稳,一个跄踉,那酒洒了大半,侯良气呼呼的把头伸出船栏,骂着说:“你这人怎的?这么一条大船都看不见吗?你的眼睛呢?哦…………”他忽然住了口,瞪视着那个书生,脸色一变,顿时转怒为喜,高兴的喊了起来:“我道是谁?原来是世谦兄,你可真雅兴不浅,一个人弄了这么条小船荡呀荡的,瞧!还带了箫带了酒呢!”“没有你的雅兴好。”那书生微笑的应着,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扫了浣青一眼。“你们有宴会吗?”

  “是万家的三兄弟,全是府学里的熟人,你何不也来参加一个?让船夫把你的小船绑在我们的大船后面。来来来!上船来,有了你就更有兴致了!怎样?”

  “谁作东呀?”书生笑吟吟的问。

  “我作东,你还怕我要你摊银子吗?”侯良嚷着:“你别推三阻四了,还不给我上来!这儿,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个人呢!”他看了看浣青,对她微微一笑。

  那书生的目光也移向了浣青,略一迟疑,他就豪放的甩了甩头,说:“好吧!刚好我的酒壶也空了,你们的酒够多吗?”

  “保证够你喝的!”于是,那书生整了整衣裳,拿着他的箫、酒壶和书,在船夫的协助下跳上了大船,并系好了他的小舟。站定了,那书生和侯良重新见了礼,就转过头来,带着宁静自如的微笑,注视着浣青。这种率直的注视,不知怎的,竟使浣青有股被刺伤的感觉。一向,那些男人,尤其年轻的生员,对她都不敢正面逼视的。而他却逼视着她,使她感到在他的面前,是无所遁形的,仿佛他已看穿了她,也仿佛,他早已知道她是那一种人物。那眼光,那微笑,就好像在说:

  “我知道你,反正有侯良和万家三兄弟的地方,就必定有你们!”没有人看出她心中那份复杂的思想,更没有人在意她那种自尊与自卑混合着的感伤。侯良已在大声的为他们介绍了:

  “世谦兄,你虽然是标准的书呆子,也该知道杭州有个蝶梦楼,这位就是蝶梦楼里那位著名的才女杨浣青杨姑娘,浣青,你总知道狄少爷吧,狄若谷,字世谦。杭州有才女杨浣青,就有才子狄世谦,只是你们却没见过面,这不是滑稽吗?”

  浣青震动了一下,不由自主的,她惊愕的抬起眼睛来,深深的看着那世谦。世谦似乎也吃了一惊,重新掉过头来,他的目光再度直射在她的脸庞上。这是第三次他们的目光相接触了。浣青一阵心跳,她不能不悄悄的垂下了睫毛,掩饰住自己心头那种乍惊乍喜和不信任的情绪。她低低下拜,喃喃的说:“给狄少爷见礼。”世谦慌忙扶住,连声说: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,杨姑娘,我已经是久闻大名了。今日能够一见,真是料想不到呢!”

  久闻大名了!什么名呢?诗名?艳名?才名?浣青的脸又红了一红,心中涌上了各种难言的情绪。狄世谦,杭州有谁不知道他呢?世家才子,名震四方,尤以诗词见称。据说生性洒脱,放浪形骸,但是,家教严谨,虽啸傲于江湖,却从不涉足于勾栏。因此,他当然不认得她了!她所能认得的,只是像侯良和万家三公子这种纨绔子弟而已!有多少知书礼之士,是把风月场所,当作罪恶的渊薮!他,狄世谦,又何尝不然!浣青垂眸而立,顿时间觉得自惭形秽了。

  “来来来,世谦兄,请里边坐,里边还有几位姑娘,是你非认识不可的!”侯良又在一叠连声的喊了。

  “看样子,你们已把杭州的名媛,全请来了呢!”世谦微笑着说,跟着侯良往船篷里走。“哈!哈!哈!”侯良纵声大笑,得意之色,形于言表。“名士美人,这是分不开的呀,哈哈哈!只有你,狄兄,你是根本不懂得生活!让我来教教你,人生除了书本之外,还有些什么。”他们走进了船里,浣青也跟了进去。万家的三个少爷和狄世谦也都认识,大家站起身来,纷纷见过了礼,重新入座。早有人斟满了酒,送到世谦的面前来。席间的莺莺燕燕,知道狄世谦的名字身分后,更是娇呼婉转的围绕着侍候起来了。一时间,斟酒的,添碗箸的,布菜的,撒娇的……闹成了一团。浣青冷眼旁观,那份落寞的,和百无聊赖的情绪就又对她包围过来了。她悄悄的退向一边,倚着船栏坐了下来。挑起珠帘,她望着外面的湖光山色,静静的出着神。

  “狄少爷,大家都知道你的箫吹得好,你一定得为我们吹一支曲子才行!”一个姑娘在娇滴滴的嚷着。

  “是呀!是呀!”别的姑娘们在呼应着。

  “世谦兄,你就吹一曲吧!”侯良在接口。

  “众情难却呀!”万家的少爷也在怂恿着。

  于是,狄世谦吹了起来,一支“西湖春”,吹得抑扬婉转,袅漾温柔。一曲既终,大家疯狂的拍起掌来,嬲着他再来一曲。他又吹了,却非时下流行之曲,而是支“洞仙歌”,曲调高低起伏,新奇别致。然后,侯良说:

  “有箫,有酒,不能无歌。”

  大家叫着、闹着、笑着,一个名叫翠娥的姑娘被逼着站了起来,唱了支“长相思”。万家三兄弟开始起哄了,拉着翠娥问,为什么有了他们,她还要“长相思”?场面混乱了起来,喝酒、行令、唱歌、笑闹……大家都有些醉了,都有些忘形。浣青静静的坐着,静静的听着,静静的望着窗外。然后,侯良忽然发现了她的“失踪”,叫着跑了过来:

  “怎么?浣青,你又躲开了,不给我面子吗?”

  “哪里,侯少爷,我真不能再喝酒了。”浣青勉强的笑着,勉强的解释。却依然被侯良拉到席间去了。侯良斟满了她面前的杯子,强迫着说:“你今天一直躲得远远的,太不给人面子了,现在非罚你干三杯酒不可!”“我真的不行,侯少爷,你知道我的酒力很浅!”

  “不成,不成,不成……”侯良闹着,扯着浣青的衣袖,有点儿借酒装疯。“噢,侯少爷,”小丫头珮儿赶了过来,婉转的说:“我们小姐是真不能多喝酒的!她今天又不大舒服。”

  “哦,你这小丫头,少多嘴吧!”侯良不高兴的说。

  “这样吧!”狄世谦突然站了起来,大声的说:“让我代杨姑娘干了这三杯,如何?”说完,他不等主人的许可,就举起浣青面前的杯子,连干了三杯,把杯底对侯良照了照。侯良耸耸肩,笑着说:“既然有你狄兄给她说情,我就饶了她吧!只是,浣青,你如何谢人家呢?”浣青看着世谦,这是第四次他们四目相瞩了。这次,世谦的目光是深沉的,研判的,带着一抹深深的同情与关怀,还有份奇异的了解和忧郁,甚至有些严厉,好像在责备她,好像在不赞成她,好像在那儿说:“为什么你要在这儿?为什么你竟和这些人在一起?为什么你甘于这份生活?”浣青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瑟缩了,震动了,一股恻然的哀楚猛的兜上心来,顿时间觉得心荡神驰,而哀愁满腹。再抬眼注视窗外,已落日衔山,彩霞满天,湖面上,夕阳山影,荡漾着一片金光。而柳堤上,杨柳低垂,归禽鸣噪,杨花飘香,柳条摇曳,好一副湖光山色但是……浣青自忖姓杨,却身似杨花。自忖弱质如柳,所以“枝迎南北鸟,叶送往来风”。不禁怆恻满怀,而泫然欲涕。满斟了一杯酒,她一饮而尽,望着狄世谦,她朗声说:“狄少爷,愿为您歌一曲,以谢维护之忱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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