室内又静了下来,大家沉重的呼吸着,各自在思索着这件突来的意外,半晌,凌霄轻轻的说:“她不会下山,她不会到都市里去,她一定还在这草原的某一个地方。”“你怎么知道?”章伯母问。
“她是属于这山林的,”凌霄说:“一只山猫绝不会跑到城市里面去。她还在这附近,如果她一直不露面,除非是——”他没有把话说完,但我们全体都了解他没说完的那两个字是什么——“死了。”阴影从窗口罩了进来,室内的空气凝肃而沉重,没有人知道绿绿是否负伤,但都知道她没有食物充饥,也没有衣服蔽寒。而且,她不可能会从地面隐没。好一会儿,章伯伯突然跳了起来,用粗鲁的声调说:
“大家都呆在这儿做什么?还不分头去找?快呀,通知老袁,散开来到各处去找!”
这似乎是目前所能采取的惟一办法了,我望着章伯伯,在这一瞬间,才发现他暴躁的外表下,藏着一颗多么温暖而善良的心!立即,大家都采取了行动,韦白把附近山区森林划分为好几个地域,分配给大家去找,免得浪费人力在同一个地域里。我们女性都被留在家里,因为凌风还要人照顾,而且,我们也不是好的搜索者。
搜索的队伍出发之后,我又回到凌风的床边。凌风仍然在熟睡,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,望着他孩子一般的、沉睡的脸庞。四周非常安静,满窗的夕阳把室内都染红了。我静静的坐着,寻思着绿绿可能去的地方。草原面积辽阔,到处都是森林和岩石,如果她安心躲起来,无论怎么搜索,也不可能找到她,除非她自己从匿藏的地方走出来。她为什么要躲藏呢?怕她的父亲会杀她吗?还是因为她已经心碎?
我就坐在那儿,迷迷糊糊的想着这种种问题,室内静悄悄的,落日把竹影朦胧的投在窗玻璃上,远方,有晚风在竹梢低吟,轻轻的,柔柔的,像一支歌。我用手托住下巴,半有意识,半无意识的冥想着。我仿佛又看到绿绿,她的脸浮现在梦湖的绿波里。晚风在竹梢低吟,轻轻的,柔柔的,像一支歌……像一支歌……一支我听过的歌,那歌词我仍能依稀记忆:
“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,
在这湖边来来往往,白云悠悠,岁月如流,
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
只剩下花儿独自芬芳!”
我猛的跳了起来,梦湖!为什么没有人想到梦湖?如果,要躲藏起来,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梦湖!那儿是山地人认为不祥,而不愿去的地方,那儿有她爱情的回忆,是她多次流连的地方!还有那支歌!那歌词会暗示她什么吗?“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,在这湖边来来往往,白云悠悠,岁月如流,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……”歌词、苦情花、梦湖,一个山地女孩的殉情……我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,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?谁知道?我站起身来,似乎有种不自觉的力量在推动着我,我走出了凌风的房间,穿过走廊,走出竹叶居的大门,然后,我每根神经都在提醒着我:“梦湖!”“梦湖!”“梦湖!”我向梦湖的方向跑去,越过阡陌,跑过草原,穿过树林,我奔向那座山,攀过了岩石,迈上了山坡的小径,我一直对梦湖走去。
原野上的风仍然在唱着歌:“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,在这湖边来来往往……”落日的嫣红已转为暗淡,小径上黄叶纷飞,秋意浓重的堆积在树林里,暮色静悄悄的弥漫开来。我急步的走着,听着自己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,清脆的声响在林内徊荡,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之感。寒意爬上了我的背脊,我停住,扬着声音喊:
“绿绿!你在哪儿?”风在回旋,树木在低吟,山谷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:
“绿绿!你在哪儿?”我继续向前走,薄暮的阳光昏昏暗暗,秋风萧瑟阴凉,叫不出名字的秋虫在草里低鸣。远方,不知那一棵树上,有只鹁鸪鸟在孤独的啼唤。落叶飘在我的头发上,再坠落到地下。小径上,不知不觉的就布满了流萤,闪闪烁烁的在黑暗的深草里流窜,像一颗闪亮的星星,被敲碎在草丛里。
我加快了步子,几乎是奔跑着向梦湖走去,我不愿黑暗赶上我,一面跑着,我一面不断的喊:
“绿绿,你在哪儿?绿绿,你在哪儿?”
穿过了树林,我喘着气跑出去,停在梦湖湖边。把手按在狂跳的心脏上,我四面张望,一面仍然在喊着:
“绿绿,你在哪儿?”湖面上堆积着厚而重的暮色,绿色的水面上,翠烟迷离,那些四季长开的苦情花,依然是那一片绿雾中的点缀。我沿着湖慢慢的走,边走边喊,忽然,我猛的收住了步子,用手蒙住了嘴,我看到绿绿了。
她静静的躺在离湖岸不远的水里,红色的衣服铺展着,像一朵盛开的苦情花,她的长发在水里荡漾,半个脸浮出水面,苍白而美丽,她像是在湖水里睡着了,整个绿色的水柔柔软软的伸展着,像是一条绿色的毡毯。我怔了两秒钟,接着,就狂喊了一声:“绿绿!”不顾一切的,我踩进了水里,伸手去拉她的衣服,我钩不到她,湖水已经浸到我的腰际,我不敢继续前进,因为我的游泳技术太差。折回到岸上,我奔进树林里,拾起一支枯枝,再回到水边。走进了水里,我尽量深入,一直到水漫到了我的胸前。用树枝伸过去,我勾着她的衣服,把她拉到我的面前,我喘着气喊:“绿绿!绿绿!”她的手似乎动了一下,她的脸也不像一般溺死的人那样苍白浮肿,我心头狂喜的浮起了一线希望:她还没有死!紧紧的拉住她的衣服,我把她拖向岸边。上了岸,我费力的抓住她的胳膊,用尽全身的力量把她拉上岸来。一当失去了水的浮力,她的身子就特别沉重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力气把她弄上岸来的。但是,她终于躺在岸上的深草和苦情花之中了,而我浑身脱力的喘息着,颤抖着,像人鱼一般滴着水。她确实没有死,她的心脏仍然跳动,她的手心和胸前也有暖气。我望着她,知道没有时间下山去求救,我必须尽快救醒她,否则,时间一长,她绝对活不了。拉住她的两只胳膊,我胡乱的拉上又拉下,真后悔中学上护理课学人工呼吸时总在偷看小说。我不知道我的人工呼吸是哪一种的,但居然也给我控出一些水来,而且,她开始转动着头,轻轻的吐出一两声模糊的呻吟。我用力搓着她的胸口和手臂,希望能增加她一些热力,一面大声呼喊她:
“绿绿,醒来!绿绿!”
我拍着她的面颊,掐着她的人中,想尽各种我所听说过的办法来弄醒她。给我一阵乱搞之后,她长长的呻吟了一声,忽然张开眼睛来,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,她困惑的望着我,试着要抬起她的头来,大概体力还没有恢复,她又颓然的倒回草地里。皱着眉,她呻吟的说:
“这是怎么了?我为什么这样子?”
“你差一点淹死了,”我说,看到她醒来,不禁高兴得眉飞色舞: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绿绿?幸好我的第六感把我引到这儿来,否则你就完了!你为什么要这样呢?任何事都好解决,为什么想不开?”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,仿佛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。
“你——救我起来?”她喃喃的问。
“是的,你以后千万别再寻死了,”我说:“都是那个传说中的故事太害人,你差一点成为第二朵苦情花。”
“寻——死?”她困惑的问:“你是说自杀?”
“是的。”我仍然在搓着她的手腕,她浑身冷得像冰,幸好并没有受伤。我忘了她懂得的国语词汇有限。“我没有自杀,”她摇着头,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。“我在这树林里躲了两天,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,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,我很热,想泡泡冷水,我想,我是太累了,一到水里就发昏了。”“是吗?”我凝视她:“你两天都没有吃东西?我想。”
她的眼神疲倦而迷惑。
“我——不知道,”她精神恍惚的说:“我不知道是怎么了?我不敢回去,我——”她忽然瞪着我,意识回复了,张大了眼睛,她一把抓住我的手,热烈的说:“他们要弄掉我的孩子,你把我藏起来,好不好?我不能让他们弄掉小孩,我要他!”她把手放在肚子上,脸上燃烧着一种母性的纯情。
在那一瞬间,我觉得如此被感动,我在她脸上看到一种原始的、母性的光辉。我了解了,为了保护这未出世的孩子,她才惶惶然的逃到这深山里来,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回家。而且,她并不在意孩子的父亲要不要她,只是本能的要保护属于自己的小生命,像一切雌性动物所能做到的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