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吹过来,清清凉凉的,带着小草的甜味,昏暗的暮色像层朦胧的薄雾,迷迷离离的笼罩在草原上。我看着那些点缀在草原上的槭树,乌心木,和黄杞。想到凌云所说的,再过几天,槭树要转红了,绿色的草原上,疏疏落落的夹几棵红叶,必定美得诱人。我将离去吗?我不知道。
走进竹林,前面羊栏旁边,有一栋小茅屋,是章家的柴房,我无声无息的越过那半掩的门口。忽然间,我听到门里一阵挣扎的声音,有个人突然从门里冲了出来,我大吃一惊,瞪眼看去,是林绿绿!她也满面惊愕的瞪着我,显然没料到我正在门外。她的衣服不整,头发零乱,衣服上还沾着许多稻草,脸上有种凶野的美丽。但她浑身没有一点雨珠的痕迹,那么,她曾在柴房中躲过一阵大雨了。我正想和她说话,她却一甩头,转身就向原野中跑去了。我呆了呆,还没来得及移动,门里又冲出一个人来,看到了我,他猛的停住,我们面面相觑,我只听得到我自己重重的呼吸声。
那是凌风!他上半身赤裸着,头发是湿的,沾满了破碎的稻草,长裤裤管上全是泥,衣服比林绿绿更不整齐,脸上同样有着凶野的痕迹。
我们对视了几秒钟,然后我重重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掉头就向房里走去。这就是凌风,我总算认清他了,总算认清他了!如此放荡不羁的野蛮,他甚至不放过他哥哥的女朋友!
他猛的拦在我面前。“等一下,咏薇!”他喊。
我啐了一口,恨恨的、轻蔑的、咬牙切齿的说:
“卑鄙!下流!”说完,我向屋里冲去,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,他的手强而有力,我的手臂如同折断般的痛楚起来,我大叫:
“放开我!你这个无耻的下流胚!”
他的脸逼近我,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我,愤怒的说:
“你以为……”他忽然咽住了要说的话,狡黠的收起了愤怒之色,换上个调侃而嘲弄的笑容,轻松的说:“你为什么这样生气?你在吃醋吗?还是嫉妒?”
我从没有这样愤怒过,咬着牙,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只能从牙缝里迸出几个不连续的字: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
他收起了调侃的颜色,面部突然柔和了。
“好了,咏薇,犯不着气成这样,你需要马上换掉湿衣服,当心生病!”“不要你关心!”我总算迸出了一句话来,接着,别的话就倾筐而出:“你是个混蛋,章凌风!你没有自尊,没有人格!你是个标准的衣冠禽兽!我但愿没有认识过像你这种下流而没良心的人!亏你还受过大学教育,还……”
“住口!”他喊,愤怒又染上了他的眼睛,和我一样的咬着牙,他说:“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,你也没有资格教训我!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,你远不及林绿绿干净!滚开!别再来烦我!”他把我用力一摔,我几乎撞到墙上,收住步子,我愤然的再看了他一眼,就奔进了我的屋子。锁上房门,我把自己掷在床上,顿时泪如泉涌,遏止不住的放声痛哭了起来。
第十五章
当天晚上我又没有吃晚饭,第二天我就发起烧来,头痛得无法下床。生病的主要原因,应该是那场大雨,再加上情绪不宁和感情激动。这一带没有医生,只有山地小学内有一个医务室主任,但他也只能医疗外科的疾病。不过,章伯母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家庭医生,她细心的看护我,亲自帮我准备食物,用家里储备的药品、消炎片和感冒特效药来为我治疗。头两天我病势很猛,烧到三十九度,而且持续不退,人也有些昏昏沉沉。病中的人特别软弱,我在枕边哭着说要回家,像个小孩一样的喊妈妈。章伯母守在我床边,凌云更寸步不离我的左右。等我脑筋清醒的时候,章伯母就软言软语的劝我,用各种方式来让我开心。凌云甚且把她的鹦鹉带到我的床头来,让它来解除我的无聊。我融化在这浓挚的友情里,凌云使我感动,章伯母让我生出一种强烈的孺慕之情。
生病第二天晚上,我从沉睡中醒来,无意间听到门口的一段对白。“她好些了没有?妈?”是凌风的声音。
“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她?跟她说说笑话?”章伯母在反问。“使她愉快,对她的病有帮助。”
“哦,不,妈,”凌风很快的回答。“她讨厌我,我只能让她生气。”“是吗?”章伯母警觉的语气:“你怎么得罪她了?想必她闹着要回台北都与你有关吧?”
“她?要回台北?”凌风显然怔住了:“我以为……”
“你以为什么?”“哦,没什么。”凌风停了半晌,然后用低沉的、自语般的语气说:“她误会我。”接着,是一声深长的叹息。“唉!”
他的声音里有着真正的痛苦,那声叹息绵邈而无奈,竟勾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酸楚,我本能的震动了一下。隔着门,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浓眉微蹙的样子。一时间,我有叫他进来的冲动,但是,他的脚步迅速离开了门口,他走了。我的情绪松懈了下来,阖上眼睛,我心底凄凄惶惶的涌上一阵惆怅。
章伯母停在我的床边,她温柔而清凉的手覆在我发热的额上,弯腰注视着我说:“吃药了,咏薇。”我睁开眼睛,眼里迷蒙着泪水。
“怎么了?咏薇?”章伯母关心的问。
“我——”我想说要凌风进来,但是,我只说:“我有些头痛。”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,事实上,最后两天已经完全没有病了,但我精神上的病还没有好。我不敢走出房门,不敢见到凌风,我不知道见到他之后用什么态度对他,也无法分析我对他的感情。他是个浪子,一个百分之百的浪子,既没有凌霄的稳重,也没有余亚南的飘逸,更没有韦白的深沉。可是,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总要想到他。我的思想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制,一星期没见到他似乎是很长久了,在这一星期里,他和林绿绿该是形影不离吧?他是不安于寂寞的人,他是不愿受拘束,也不愿委屈自己的人,谁知道他会怎样打发时间?可是——可是——可是这些又关我什么事呢?
我恨他吗?我不知道。柴房门口的一幕记忆犹新,光天化日下的强吻也不可原谅,或者由于我恨他,才总是想起他。病好了,我应该不再软弱,或者,我以后不会再理他了,我也应该不再理他,他只是个不拘形骸的浪子!他吻我,并非对我有情,他和林绿绿歪缠,也并非对绿绿有情,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,喜欢游戏,喜欢征服,而不喜欢负责任!可是——可是——可是我为什么一直要想这些呢?
韦白来看过我,他亲切的神情使我安慰,他恳挚的祝福也撼动我。凌云在我床边对他微笑,他温存的望着她,眼底有着深深切切的怜爱之情。我想起《红楼梦》里宝玉发现椿龄和贾蔷的感情后,所说的一句话:“从此后,只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。”我叹息,把脸转向墙里,谁能解释感情的事呢?我应该可以出房门了,但我仍然赖在房里,连吃饭都由秀枝送到房间里来。章伯母显然了解我已痊愈,但她并不勉强我出去,只是常常用一种研究的神色望着我。
这天中午,秀枝送进我的午餐,我惊奇的发现,在托盘里,除了三菜一汤之外,缘着盘子放了一圈红艳的苦情花,数了一数,刚好十朵,每朵花都花瓣朝外,把整个盘子点缀得别致无比。苦情花提醒我的记忆,我依稀又奔逐在丛林里,草原上,和梦湖之畔。抬起头来,我惊喜交集的望着秀枝,问:
“谁弄成这样?”“二少爷。”秀枝笑着说。
我的脸色沉了沉,我该想到只有他才做得出来,别人没这分调皮,也没这分闲情逸致。秀枝指了指饭碗旁边,说:
“还有一张纸条。”我这才看到,在一朵苦情花的花心里,有一张折叠得很小很小的纸条。我犹豫了一下,就取出来,上面是凌风潦草的字迹,写着:
“我就站在你的门外,等待接受你的审判。假若你愿意见我,请把苦情花全部收下,否则,就让它们留在托盘里,交给秀枝拿出来,我会识趣的走开,绝不打扰你。无论你收不收下苦情花,我都同样祝福你!所以,最起码,请收下我的祝福!
凌风”
我迟疑了好一会儿,心跳得非常厉害,秀枝垂着手,站在一边等待着,我无法继续拖延时间。匆促中,我只得告诉秀枝:“你走吧,等下再来收碗筷。”
我把托盘和苦情花一起留在房里。秀枝出去了,我坐在书桌前面,不敢回头,只听到我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。门在我身后阖拢,有脚步声轻轻的走到我身边,我不敢动,也不抬头。好半天,我听到一个低柔的、带着几分恳求味道的轻唤:“咏薇!”我抬起头,和他眼光接触的一刹那,像有闪电击中了我一般,竟使我全身震动。他的眼睛那样诚恳、惶恐,充满了恻恻柔情。他的身子慢慢的矮了下来,跪在我的面前,然后,他把头埋进我的裙褶里,静静的一动也不动。就这样,我们一语不发的待在那儿,时间彷佛也成了静止,世界上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了,有个男人跪在我的面前,那放浪不羁、任性骄傲的人——凌风!我的眼眶湿润了,有水雾在眼睛里凝结,沿着面颊滚落,我无法控制我的抽噎,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,不住的滚下来。他仰起头,他的手捧住了我的脸,轻轻的,他恳求的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