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标静静的荡在水面,流水缓缓的轻泻,我聚精会神的瞪着浮标,只要一个轻轻的晃动,就手忙脚乱的去抓鱼竿,一连三次,鱼竿上都仍然只有鱼饵。凌风一动也不动,但是,当他第一次拉起鱼竿,上面已经有一条六、七寸长的鱼,活蹦活跳的迎着阳光闪耀。“第一条鱼!”凌风笑吟吟的说,取下鱼放进鱼篓里,重新上上饵,把鱼钩摔入水中。“你觉不觉得,”他望着我:“我们活着也就像钓鱼一样?”
“我不懂。”我摇摇头。
“不是钓鱼,就是被钓。”他静静的说:“而且不论钓鱼与被钓,机运性都占最大因素。”
“你是说命运?”我问:“你认为命运支配着人生?”
“并不完全是,”他说:“我欣赏中国人的一句老话‘尽人事,听天命’,许多时候,我们都是这样的。如果尽了全力而不能改变命运,就只有听命运安排了。”
“我从不以为你是个相信命运的人。”
“你知道我是学工的,”他笑笑说:“猪猜我为什么学工?”
“你对它感兴趣呀!”“天知道!”他说:“我最感兴趣的是音乐,从小我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个音乐家,对一切的乐器都发狂,但是,考大学的时候,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……”
“哦?”我挑了挑眉毛。
“最起码,我自以为是爱上了她,她是在台中读中学的同学,她说,她将来只嫁工程师。我那时简直对她发狂,我一直是会对许多东西发狂的。她看不起我,因为我在学校中的数学没有及格过,她说:‘假如你考得上甲组,我就嫁给你!’我一发狠,几个月都没睡好过一夜,终于考上了成大的土木系,这就是我学工的原因。”
“你那个爱人呢?”“嫁人了,嫁给一个美国华侨,最气人的是,那个华侨是个小提琴手,在纽约一家夜总会里当乐师。”
我大笑,笑弯了腰。凌风叫着说:
“你的鱼竿!快拉!快拉!有鱼上钩了!”
我急忙拿起鱼竿,用力一拉,果然,一条鱼在钩子上挣扎蹦跳,我欢呼着说:“我钓着了!我钓到了!这是我生平钓到的第一条鱼!”
“第二条。”凌风在说。
“什么?”我问,一面叫着:“帮我捉住它!赶快,我不知道怎样可以取下它来!”凌风把鱼线拉过去,但是,那条活蹦活跳的鱼不知怎样挣脱了钓钩,落进了草丛里,凌风扑过去抓住它,它又从他手掌中跳出来,他再抓住它,用两只手紧握着,那鱼的尾巴仍然在他的手掌下摆来摆去,嘴巴徒劳的张大又合拢,合拢又张大。“看到了吗?”凌风说,“它在为它的命运挣扎,假如它刚刚从草丛里跳进水里去,它就活了,现在,它的命运是等待着被宰割!”他的话使我心中掠过一抹怛恻,那鱼挣扎的样子更让我不忍卒睹。凌风把鱼放进了篓子中,重新帮我装上鱼饵,招呼着我说:“你来吧,摔远一些!”
我呆呆的站着发愣,凌风喊:
“你还钓不钓呀?”鱼还在鱼篓中乱跳,扑打得鱼篓劈啪作响,我突然提起鱼篓,几乎连考虑都没有,就把两条鱼全倒回了河里,那两个美丽的小东西在水中几个回旋,就像两条银线般窜进河流深处,消失了踪影。凌风大叫一声,一把抓住我的手臂,嚷着说:“你这算哪一门子的妇人之仁呀!把一盘好菜全糟蹋了!”
“不是妇人之仁,”我笑着说。“只是,想做一做它们的命运之神。再去扭转一下它们的命运!”
凌风的手还抓住我的手臂,他的眼睛盯着我的脸,在我脸上逡巡着。然后,他放开我,走开去整理鱼竿,嘴里喃喃的说了一句什么,我问:“你生气了吗?”他回过头,对我蓦地一笑。
“我说,你会成为很多人的命运之神呢!”他调侃的说。
“去你的!”我骂了一句,不再去管我的鱼竿,而跑到韦白身边。他抱着膝坐在那儿,一股悠闲自在的样子,鱼竿用一块大石头压着。我看了看他的鱼篓,完全空空如也。
“你什么都没钓着吗?”我多余的问。
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,说:
“在我这样的年龄,很难会钓到什么了,不像你们,可以钓到满篓子的快乐。”我一怔,望着他,突然感到他是这样的孤独寂寞,又这样的怀才不遇。他的语气如此深的感动了我,我跪坐在他的身边,凝视着他说:“你的篓子里也有许多东西是我们所没有的,对么?最起码,那里面应该装满了回忆。是不是?”
他笑笑,用手摸摸我的头发。
“你是个好女孩。”他说,猛的把头一甩,站了起来。“好了,来吧,我们该收起竿子,分头回家了。”
是的,太阳已到了头顶上,是快吃午饭的时间了,烈日下不是钓鱼的好时候,我们该回去了。
第十章
我从没有像这一段时间这样喜爱游荡过,清晨的原野,正午的浓荫,黄昏的落日,以及那终日潺□不断的流水,都吸引着我,迷惑着我。在林内小憩,在原野上奔窜,溪边涉水,湖畔寻梦,或者漫步到镇上,好奇的研究着那些画了脸的山地人,所有的事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。每天,太阳都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从窗口射入,把我从沉沉的梦中唤醒,每次我都惊奇的望着一窗莹翠,感到浑身血液兴奋的在体内奔流。十九年来,我这是初次醒来了,活生生的。每根血管,每个细胞,都在感受和迎接着我周遭的一切。属于一种直觉,我感到有某种事情会在我身上发生了,虽然我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事,但我可以从我自己不寻常的兴奋状态中清楚的感觉出来。这天早晨,我看到凌霄在田地里修整着一片竹篱,我走过去,高兴的说:“要我帮你忙吗?”他看了我一眼,手里忙着绑扎松了的竹子,那些竹篱是架成菱形的格子,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,开着一串串紫色的蝶形小花。“好的,如果你不怕弄脏了你的手。”他说。
我摇摇头,笑着说了声没关系。他递给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铁丝,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方加入新的竹子,绑扎起来,并且要小心不要弄伤了卷曲伸展的藤须。
“这是什么植物?”我一面绑扎,一面问。
他又看了我一眼,显得有些奇怪。
“这是蚕豆花呀!”他说:“你没见过蚕豆花吗?”
“我叫它作紫蝴蝶花,”我说,红了脸。“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就是蚕豆花,”我摘了一朵放在掌心里,那细嫩的花瓣何等美丽,“我以为吃蚕豆是春天的事情。”
“我们下两次种,”他说:“在山地,因为缺水不能种稻,我们就种种豆子、花生、番薯和玉蜀黍,蚕豆应该是秋收后下种的,可是,我利用这块地也种种,照样有收成,只是不太好,到了秋天,我们还要再种一次,那次就可以卖了。”
“在我吃蚕豆的时候,我绝不会想到它的花这样可爱。”我打量着那些花。“生物都很可爱,”他头也不抬的说:“不止动物,植物也是,看着一颗种子发芽茁长,以至于开花结果,你会觉得感动,它们是一些毫不做作的,最原始的生命!”
“这就是你宁愿整天在田地里工作的原因吗?”我问:“你对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?”
“我对泥土有感情,”他眺望着面前的原野:“我喜欢这块大地,看,整个大地都是活着的,而且我对工作也有感情。”他淡淡的加了一句:“闲散是一件苦事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抗议的说:“在各处走走,闻闻花香,看看流水,这绝非苦事,我生平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完全全闲散过,但是我觉得非常快乐。”“你并没有闲散,”他说:“你很忙,忙着吸收,像蜜蜂吸取花蜜似的。”我愣了愣,拿着铁丝站在那儿,瞪大眼睛望着他,然后我挑起眉梢,兴高采烈的说:
“嗨!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!”凝视着他,我带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的情绪说:“你应该常常让人走进你的思想领域里去才好。”
他看了我一会儿。“你是说,我常把自己关起来?”
“我认为是如此。”我在田埂上坐了下来,打量着他:“你有时显得很孤僻,很冷漠,很——难以接近。”
他停止了绑扎,蹙着眉沉思,然后,他笑了起来,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脸生动明朗。
“你带着一颗易感的心到这儿来,”他微笑的说:“渴望着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能接近的一切,是么?”
“或者是——”我更正的说:“去了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。”
他摇摇头,温柔的说:
“咏薇,你的野心太大了,没有人能了解别人,到现在为止,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