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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去吧,忆湄,罗教授都跟我讲过了。回去吧!忆湄,好好念书!好好考上大学!”

  我仍然在犹豫,罗教授拉着我的手腕就向校门口走。他的手碰到了我怀里的小兔子,他吃惊的叫:

  “天哪,这又是什么玩意儿?”

  “小兔子,它在生病。”我说,举起兔子来:“我可以带它一起走吗?”我问。“噢,噢,……”罗教授的眼珠奇异的转动着,从他的大鼻孔里吸着气:“好吧!带它走!我看,家里该为你辟一个动物园呢!”

  我欢呼了一声,多日来的烦恼忧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间飞走了。把小兔子交到中□手里,我说:

  “帮我抱一抱!”就转身冲进屋里,去收拾我的箱子。

  提着箱子,我走了出来,林校长过来和我握别,含蓄的笑着说:“下次,你再来的时候,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。”

  我望着林校长,有些依依不舍。罗教授已经不耐的抓耳挠腮了。我们向校门口走去,林校长的两个孩子推来推去的低声说着:“你去问!”一个说。“你去问!”另一个说。

  “他们在做什么鬼?”罗教授问。

  我望着罗教授毛发篷篷的脸,猛悟的大笑了起来,罗教授皱眉叫:“笑什么?你?”“笑他们!”我说:“他们想证实对你的猜测,不知道你是海盗呢?还是囚犯?”中□也笑了起来,林校长也笑了,罗教授瞪着眼睛,竭力把脸色放得严肃,却在喉咙中希奇古怪的诅咒。我们就在笑声中,诅咒声中,孩子的起哄中,走出了大门。

  两小时后,我、中□、和罗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车中了。

  火车向前疾驰而去,抛不了树木、原野、村庄和城市。我和中□并排坐着,罗教授坐在我们的对面。小兔子用个小铁丝笼装着,放在座位下面。一路上,我们都十分沉默,中□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,碍于罗教授,只能默然不语。罗教授蹙着眉,瞪视着车窗外面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我呢?车子越接近目的地,我就感到越惶惑。我出走了一次,又回来了!事实上,我出走时所想逃避的种种问题仍然存在,回来之后,我又将面对它们,一切情形不会好转,问题依旧没有解决。我,该怎么办?车子过了台中,过了新竹,一站又一站,台北渐渐近了。车窗外早已一片黑暗,远处几点灯火在夜色里闪烁,一会儿就被车子抛下了。新的灯火又重新出现。我凝视着那旷野里的灯光,茫然的想着,那些有灯光的地方,是不是都有人居住?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着的?是不是也有像我这么多的烦恼和困惑?车子过了竹北,又过了桃园,中□在椅子上不安的欠动着身子,我侧过头去看他,他的神色有些奇怪。终于,他咳了一声,突然说:“罗教授!”罗教授似乎吃了一惊,转过头来瞪视着中□。

  “罗教授,”中□说:“我有几句话要和您说,在车子没到台北之前,我想先和您讲清楚,”他看了我一眼,暗中伸过手来握紧了我的手。“我想和忆湄到台北后就宣布订婚,同时,我预备负担起忆湄的生活。我已经帮她租妥了一间屋子……”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罗教授满脸的须发虬结起来了,眼光凶恶的瞪着中□。“我的意思是——”中□镇定而坚决的说,丝毫没有被罗教授的凶样所折倒。“忆湄到台北之后,不回你的家,我已对她另有安排。”“你是谁?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忆湄?”罗教授低沉的吼着,眼光更加凶恶了:“荒谬!荒谬透顶!”

  “我是忆湄的未婚夫!”中□紧握了我一下,挺了挺背脊:“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!罗教授,她在罗宅太不安全!”

  “太不安全?”罗教授的眼珠几乎突了出来:“谁会吃掉她?”“我怎么知道!”中□说:“最起码,她在罗宅并不快乐,罗教授,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!”

  “我没有要逼走她!”罗教授叫。

  “事实上,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在逼她!”中□说,深深的盯着罗教授。“罗教授,”他一字一字的说:“忆湄是您的什么人?”慢慢的,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,递给罗教授。“这张照片里的人又是谁?”

  我对那照片瞟了一眼,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!我诧异的望望中□,又望望罗教授。我不知道中□在玩什么花样,但,罗教授却显然被触怒了,他的眼珠狂暴的转动着,须发怒张,握着那张照片,他的手发着抖。好半天,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句话来:“中□,你以为你有权去窥探一个家庭的隐秘?”

  “我想我有权要保护我所爱的人!”中□昂了昂头:“我必须要使忆湄不受伤害!”“谁会伤害她?”“我不知道,”中□望望我。“或者是那个知道她的身世,而又嫉恨着她的人!罗教授,我想,您还是说出来吧,她是谁?”罗教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,我猜他很可能对中□扑过去,如果这不是火车里,后果真不堪想像。中□镇静的迎视着罗教授的目光,似乎一点也不肯妥协,他们彼此瞪视着,谁也不说话。车子继续在夜色中向前滑行,许许多多的灯光被抛在后面了,车子驶进万华站,灯光热闹了起来。罗教授低低的说一句:“你知道多少?”“并不太多,”中□也低低的说:“不过,您继续保密太不聪明,世界上没有一件秘密能够长久保持,忆湄有权知道她自己的故事!”罗教授低低的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,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。中□又开了口:“假如你认为忆湄该住在罗宅,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,是吗?如果她必须像个被收容的难民般,屈辱的寄人篱下,就不如离开罗宅,自由自在不受耻辱的生活!”

  “耻辱?谁让她受了耻辱?”

  “皑皑。她看不起忆湄,看不起的最大原因,是因为忆湄是个来投奔的孤儿!”罗教授怔了怔,我敏感的觉得,他似乎颤栗了一下。车子进了台北站,播音器里在报告终点已到,中□站起身,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,我也忙不迭的提起我的小兔子。我们向车厢门口走去,中□说:

  “忆湄和皑皑的地位是平等的,是吗?”

  罗教授跨下车厢,站在月台上,望了中□一眼:

  “并不完全平等。”我跳下车厢,我们走过天桥,走出了台北站,三轮车和计程车全来兜揽生意,中□凝视着罗教授:

  “回哪儿去?”“当然是回家!”罗教授愤怒的叫。

  “您的家?”罗教授的背脊挺直了,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,他在颤栗着。低声的,他说:

  “是的,我的家,也是忆湄的家。”

  中□的眉头放松,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,我们钻了进去。

  “罗斯福路!”中□对司机说。转头来看我:“你在干什么?忆湄?”“我的小兔子,”我轻声说:“它在发烧。”

  罗教授又颤栗了一下,接着,是一声深长的叹息。

  “你的小兔子!”他喃喃的说:“你的习惯和你的母亲完全一样。”“我的母亲是谁?”我问。这是个久已存疑的问题。

  “是——”他慢慢的,一字一字的说:“我的妻子!”

  第十八章

  窗外,有很好的月光。

  我们环坐在客厅里。所谓我们,是罗教授、中□、皓皓、皑皑和我,只缺了罗太太。我们到家时,已经晚上十点多钟,罗太太已睡了。罗教授分别把皓皓、皑皑叫到楼下,并吩咐不要惊动罗太太。我们坐着,围成一个圆形,中间生了一盆火。夜,已经很深了,窗子关得很密,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。室内,只亮着壁角的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落地台灯,整个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沉沉而绿阴阴。幸好炉火烧得很旺,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。罗教授靠进椅子里,眼睛深沉的凝视着炉火,开始了他冗长的叙述。“那是一九三八年,我刚刚大学毕业,为了考察地质,我在广西贵州一带游历,收集一些钟乳石和石灰岩。一九三八年的秋天,我到了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——湄潭。在那儿,我遇到了绣琳,也就是忆湄的母亲。”罗教授停下来,望望我,又转头去望着皓皓。“同时,也是你的母亲,皓皓。”

  “什么?”皓皓惊跳起来。“别动,”罗教授说:“让我慢慢的说。”

  他用手揉揉鼻子,回忆使他的眼光惨切,停了好久,他才又说:“我应该先告诉你们,我有个很富有的家庭,我父亲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,我是独子,很早就继承了我父亲庞大的遗产。所以,毕业后,我带着两个家仆,很舒服的在家乡附近一带游山玩水,至于考察地质,不过是藉口而已。到了湄潭,我原不准备久留,那是穷苦而简陋的小地方,但,我却邂逅了江绣琳。“那是个黄昏,落日衔在山峰之间,彩霞满天,归雁成群,我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江绣琳。支着个简单的画架,她在画一张风景写生,她的画并不十分好,人长得也不算漂亮,服饰简单淳朴,态度落落大方——很给人一种亲切感,我那时年纪很轻,也很风流自许,上前去随便找点话和她谈了谈,然后,我再也离不开湄潭了,我在那儿足足住了十个月,回到桂林的时候,已多带回去一个人,江绣琳,我新婚的妻子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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