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有说做就做的脾气,走出房间,关上房门,我扶着墙走向了中□的房间。扭动门柄,房门应手而开,我走了进去,想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。但,黑暗中,一张椅子绊到了我受伤的脚,痛楚使我跌了下去,我呻吟了一声,坐在地板上,揉着我的脚踝。我希望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,以免惊醒了罗宅里的人。但,突然间,我有种奇异的感觉,这黑暗的屋子里有些什么?我警觉的抬起头来,就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,有一片阴影从我的眼前掠过,同时,有种柔软的绸质裙缘从我面颊上拂过去,那是一个女人!我全心悸动而惊惧了。中□的房内会有一个女人!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!提起了胆子,我用震颤的声音问:“你是谁?”事实上,那女人已经不在室内了。门是开着的,就当她的衣服拂过我面颊的那一瞬间,她已擦过我的身边,隐进黑暗的走廊里去了。这是谁?会独自停留在这间黑暗的房子里?罗太太?皑皑?还是小树林里那传说中的幽灵?我打了个寒战,背脊上凉飕飕的冒着冷气。好一会儿,我就坐在地板上无法动弹,然后,我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,而能辨识室内的桌椅及陈设了。这室内的布置是我所熟悉的,除了我,我断定不会再有别人了。扶着桌子,我站了起来,先把房门关上,再走到书桌前面,扭开了桌上一盏鹅黄色的台灯,然后,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。椅子上放着一个海棉靠垫,上面余温犹存,那么,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个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,鬼不会有体温,这是历来说鬼故事的都强调的一点,她会是谁?百分之八十是皑皑,她在这黑暗的屋子里做什么?也是等待徐中□吗?我的面孔发热而妒意升腾了。
我孤坐了片刻,四周的寂静包围着我,百无聊赖之余,我拉开了中□书桌的抽屉。立即,抽屉中有两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,一样是一件水晶的胸饰,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,上面悬着块小小的纸片,纸片上面写着几行细小的美术字,我凑近灯光细看,看到了下面的句子:
“愿你像水晶般清莹,却不要像它那般寒凛!
愿你有水晶的璀璨,却不要有它的冷硬!”
这笔迹对我是太熟悉了,虽然没有签名及任何说明的文字,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写这个字的人:徐中□!显然,这件胸饰曾被当作一项礼物送给某一个人,而现在,受礼的人又将它还给了它的主人。除了这件胸饰之外,抽屉里还有一张画像。皑皑的画像!微带轻颦的眉梢,盈盈如水的明眸,垂肩的发丝,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。画得那么逼真,那么传神,那么细致!这是一张美丽的画像,人美,用笔更美。在画像的右下角,有中□的英文签名,和完成的日期,这是一年前所画的了。翻过画像的背面,同样的,写着几行字:
“但愿有一天,我能画下你的微笑!
但愿有一天,你不这样神情寂寥。
那时候,我会低低问你:
为你祝福,你可曾知道?”
这几句话的旁边,还写着一行小字:
“中□绘于×年×月,为皑皑小病初愈之贺。”
我愣愣的呆了几秒钟,然后,我砰然的关上了抽屉,把那张画像和胸饰一起关进了抽屉里。现在,我能断定今晚来过的女人是谁了,皑皑!为退还这两样东西?还是想提醒那个善变的追求者?中□,他是因为追求皑皑失败了,才退而求其次的找到了我?本来吗,我凭什么和皑皑一争短长呢?她比我美,比我沉静,比我文雅,比我高贵……她有太多太多赛过我的地方,我却妄以为中□是慧眼独具,这岂不是有些狂妄吗?我以为我有多少比别人强,而耐人发掘的优点?他会在皑皑与我之间,选择了我而放弃了美丽无比的皑皑?他只是误会,误会追求皑皑毫无希望,所以他会来追求我!他忽略了皑皑的暗示,她的微蓝,她的花“心”,她的——勿忘我!我猛的站了起来,桌子上有一面镜子,反映出我的脸,乱蓬蓬的短发,微褐色的皮肤,大而并不乌黑的眼珠——如中□所说,带着些玻珀的颜色——两道生得太低的眉毛,和短短的下巴。这就是我,像一只猫的脸!谁会喜欢一个有猫脸的女孩子呢?对着镜子,我喃喃的向镜中那个自己说:
“孟忆湄,不要傻,你那么平凡,那么孤苦,那么幼稚,你以为你真会使他倾心吗?”
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,我含泪走向门口,还来不及开门,我已经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,中□回来了!我打开房门,和中□刚好面面相对,中□跨了进来,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,他看来意外而惊喜!“你的脚好了吗?忆湄?”
“可以走了。”我点点头。
“来,坐一坐。”“不,我要回房间去了。”我的语气有些硬僵僵的。
“忆湄,在生气吗?”他低低的问:“我已经想明白了。”
他已经想明白了?但是,我却想不明白了!他把我的脸扳向他:“你怎么了?忆湄?”审视了我一会儿,他把语气放得更加柔和:“告诉你,忆湄,我差一点搬出了罗宅,幸好我没有太鲁莽,今天下午,罗教授和我谈了几句话,他说得很简单,但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。”
“他怎么说?”我问。“他说你非常之可爱,可爱得像个小婴孩,他眼光里的你,并非十九岁,而只有三、四岁,他但愿你是他的女儿!而且——”他顿住了。“而且什么?”我追问。
“而且,他说——”他慢慢的用眼光在我脸上巡视:“他不反对我们的事,他指的是我们的恋爱,他说,我配你,比皓皓好得多,合适得多。”他叹了口气:“忆湄!还在生气吗?让一切的误会、不快,全消失吧!我那么爱你!”
我想挣开他的掌握,如果没有皑皑,我愿扑进他的怀里,但我无法漠视他曾追求过皑皑的事实!我只是一个候补!假若他追求皑皑成功了,他还会对我加以丝毫的注意吗?我转开头,稚气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,带着些微哽塞,我用浓重的鼻音说:“放开我,我要回房间去了。”
他没有放开我,却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紧,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下巴,他强迫我面对着他,他的脸色沉重了,眼睛严肃了,声音颤动了:“告诉我,是怎么回事?”
我摇摇头。“我只是想回房间去。”我说。
“你在怪我,在恨我,在生气,是不是?”他低声下气的说:“忆湄,别对我责备太苛,你想想,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!在感情的领域里,我承认我非常之自私,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丝丝,一点点,一微微的外流,忆湄,嫉妒是很大的过失吗?是不能原谅的吗?”
我已经不怪他的“嫉妒”,我已原谅了那次误会,事实上,我从没有为他的这次嫉妒行为而怪过他!可是,现在的问题已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!我可以原谅他的嫉妒,却无法处置自己的嫉妒!何况,这之中牵扯的问题还不止嫉妒,还有我那份可怜的自尊!用力的挣脱了他,我一语不发的向走廊中走去,我步履蹒跚,必须扶着墙才能走稳,他立即追上了我,很容易的又捉住了我,带着几分被压制的恼怒,他粗声的说:
“忆湄!你这个固执而不讲理的小东西!我这样向你解释,你还不能谅解吗?”“放开我!”我低低的喊。
“不!”“放开我!”我抬高了声音。“不!”“放开我!”我大叫。他把我用力一拉,我正站立不稳,过份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伤的脚吃不消,再经他这样一拉,我就完全扑倒了下去。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,在我重新站稳之前,他已用力的箍住了我,同时,他的嘴唇压住了我的嘴唇。我有种被侮辱似的感觉,挣扎着,我奋力要从他的臂弯中解脱出来,我越挣扎,他箍得越紧,我生气了,愤怒的喊:
“徐中□!你如果是个男人,不要和我比体力!”
“我就和你比体力,”他固执的说,仍然箍住我不放,“因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!你倒说说看,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?”“回去看看你书桌的中间抽屉!”我说。
“我书桌中间抽屉里有些什么?”
“你自己去看!”“你跟我一起来,如果有误会,我们马上讲清楚,假若再像这样呕上三天气,我一定会发狂了!”
“我不去!”“你一定要来!”“我不要去!”我大叫着。
一扇房门“砰”的开了,罗皓皓穿着睡衣跑了出来,站在我们面前,他做作的打了一个大哈欠,伸伸懒腰,耸耸肩膀,不耐烦的说:“天哪,忆湄,你遇到强盗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