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柄再度轻轻转动,又有人来了,是谁?中□吗?我躺平身子,迅速的阖上眼睛,再一次孩子气的“装睡”,看看他会做些什么?门开了,又关上。有人轻轻悄悄的走了进来,无声无息的,像一只小猫。我从眯着的眼睛里看过去,一袭白色的绸衣,一件白色的小坎肩,轻飘飘的款步而来,像一团软烟轻雾!是罗太太!她要干什么?停在我的床前,她俯头看我,黑而美丽的眼睛迷迷蒙蒙,像破晓时分烟霭中的两点晓星。她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向枕边,眉头蹙了起来,那本已十分苍白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。慢慢的,她从我枕边拿起了那朵小菊花,背对着我,走向窗口。我无法看到她面部的表情,也无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样了。只是,当她伫立在窗前的时候,我发现地板上飘坠下许许多多黄色的花瓣,最后落到地下的,是那绿色的花萼和花梗。
她在窗前大约伫立了五分钟,小波突然跳到窗台上,使她吓了一大跳,凝眸注视着小波,她看起来颇不快乐,转过身子,她走向我,我来不及再闭上眼睛,我们面面相对了。有一霎间,我们两人似乎都有些惊愕,我在为那一朵花的命运难过,她,大概吃惊于我的清醒。我们对看了几秒钟,还是我先开口:“早,罗伯母。”她瞪着我不语。“你——”我噘噘嘴说:“不喜欢黄色的花吗?”
“谁给你采来的花?”她冷冷的问。
“嘉嘉。”我说。“嘉嘉?”她沉思了,半晌,她喃喃的说:“嘉嘉!她知道些什么?你又知道些什么?”她望着我。“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?忆湄?这里没有你认得的人,你怎么就敢提着一口箱子来投奔?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受欢迎?你怎么敢面对于一个陌生的环境?你——”她咽住,神情怪异的盯着我,眼睛是灼热的。“忆湄,你来做什么?你告诉我,你到底来做什么?”
我愕然了,从床上坐了起来,我诧异的望着她。她是什么意思?难道我的“投奔”除了无家可归之外,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?或者,她十分不欢迎我?迎着她的目光,我说:“我无父无母,所以我投奔了你们,罗伯母,我还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吗?你以为我来做什么呢?”
“你——”罗太太的眼神有些涣散,低低的呓语般的说:“他让你来的,是吗?他让你来!我知道,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,你来了,一切都不同了!我看到你,我知道你!嘉嘉也知道!是吗?你要做什么?你预备做什么?但是,请你饶了一个人,好吗?请你饶了他!请你……”
“罗伯母,”我静静的说:“我听不懂你任何一个字,你在说些什么?这个他,那个他,你是指谁?是人字旁的他?还是女字旁的她?罗伯母,你能说清楚一点吗?”
“你懂的,是不是?你什么都懂!”
“我什么都不懂!”罗太太怔怔的望了我好一会儿,然后,她张开嘴,一个字一个字说:“你不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?”
“我的母亲!”我叫:“我当然知道!她是江琳,已经去世了!罗伯母,你在故弄玄虚吗?难道我的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?”“你的母亲——”罗太太的话没有说完,罗教授猛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,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,乱发篷篷中的眼光直射在罗太太的身上,用警告似的口吻说:
“我在门外听到你们在谈话,雅筑,你在说些什么?”“她在谈我的母亲,”我说,怀疑的看着罗太太和罗教授:“你们以前和我母亲很熟吗?罗教授!我的母亲是谁?”
“你的母亲是谁?!”罗教授瞪大了眼睛,对我鲁莽的喊:“你在发热病吗?忆湄?还是在说梦话?你连你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了?还要问我们!你的头脑呢?发了昏吗?”
天知道!这是罗太太提出来的问题!却害我挨上这一顿臭骂!我翘起了嘴巴,嘟嘟嚷嚷的说:
“真不知道是谁没有头脑,是谁在发昏,我不过是重复别人的问题而已!”罗教授看了罗太太一眼,说:
“雅筑,你先回房里去,我有话和忆湄谈!”
罗太太顺从的转过身子,走出了房门,在隐没在门外的一刹那,她回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光特殊而神秘,我是更加的大惑不解了。罗教授望着房门阖拢,然后,把他重大的身子塞进了我床前的椅子里,瞪着我说:
“好了,忆湄,你有什么话要说?”
我一愣,什么话?!明明他有话要和我说,怎么倒变成了我有话要说了,我皱起了眉,沉不住气的说:
“我根本没有话说!只是你们转昏了我的头!我觉得你们全体都在故作神秘!”“故作神秘?”他的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一下:“忆湄,你别听雅筑的话,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的神经有问题?她说话向来没头没脑的,你别去惹她就行了!你的毛病就是太爱管闲事!太好奇!太爱乱发问!”“我?”我张大了瞳孔:“天知道!”“哼!”他哼了一声,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,仔细的凝视了我一会儿,文不对题的说:“忆湄,你好像瘦了不少!”
“唔,”我愣了愣。“都因为这只脚,假如再这样坐在床上,我真要发疯了。”“你——”他望着我,显得若有所思,突然说:“应该吃点滋补的东西,你爱吃什么?”
“我——我已经吃得很好了。”我说:“在这儿的生活,比起我以前,真是天堂了。”
“你曾经过得很苦吗?”
“是的,有一阵,在妈妈生病的时候。”
他的嘴闭紧了,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脸上上上下下的逡巡着。然后,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盖在我的手上,那是只大而有力的手!一股暖流从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。他的眼光逐渐转变,变得那样温柔,那样细腻,像他对罗太太发病时的眼光,温柔得让人心碎。除了温柔以外,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,使我的心脏痉挛而脉搏增速,那是种恻然的,怜惜的,宠爱的光芒。他对我慢慢的摇了摇他那巨大的头颅,用充满感情的低沉的嗓音,喃喃的说了一句:
“哦,忆湄。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,你将远离一切苦难!”
说完,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,于是,刹那间,我发现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,我的面颊紧倚在他的胸膛上。那是多宽阔的胸怀!他一定有一颗巨大的心脏,我清楚的听到那心脏敲着胸腔的沉重的响声!他满是胡须的下巴贴着我的鬓边,硬硬的像个刷子般的胡须刺痛了我。但,那是种舒适的疼痛,温暖而亲切。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背脊,嘴上模糊的喊着:“小忆湄!可怜的忆湄。”
随着他的低唤,我猛然觉得心境空灵,而疲倦欲睡。这是种难以描述的情绪,仿佛一个在深山中迷途许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。一个被寒冷冻僵了的人突然找寻到一盆火。只感到四肢松懈,满怀温情,像置身在温暖浪潮中,那么舒适而安慰。我闭上了眼睛,本能的攀附在罗教授的身上,我不想离开他,他给我一个强大的保护的感觉,正如他所说的:
“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,你将远离一切的苦难!”
我知道这不是空言,而是真正的许诺!我被保护着,我被宠爱着,世界上,还有比我更幸福,更快乐的人吗?
房门猛的被推开了,我不情愿的张开了眼睛,是徐中□!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,托盘里是我的早餐!近来,他喜欢抢彩屏的工作,帮我送东西,帮我做许多小事。他一边跨进门来,一边兴高采烈的叫着:
“该醒了吧!懒丫头!太阳快晒到你的枕头上了……”
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唇边冻结,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面部绷紧,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间从他脸上消失,我也看到那托盘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触而发出叮当的声音。但,我仍然浑身倦意弥漫,不想从那温暖的大胸怀中抬起头来,我听到我自己懒洋洋的招呼声:
“嗨!中□!”托盘重重的落在床头柜上,牛奶杯子在盘中跳了一下,跳出托盘而跌碎在地上,在玻璃杯破碎声中,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,也看到比牛奶的颜色更白的中□的面色。我一惊,忽然间醒了过来,迅速的离开了罗教授,我坐正身子,惶然的喊:“中□!”他站在那儿,恶狠狠的凝视着我,如果眼光能够吃人的话,他一定已经把我吃进肚子里去了。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地一对燃烧而愤怒的眼睛!他使我震慑住了,我张着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我怎样能告诉他,罗教授所给我的感觉?不是爱情!不是男女间的感情!是超乎了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!就像我宠爱小波,嘉嘉宠爱她的花……罗教授宠爱我!是纯正,自然,而深刻的一种感情!我能体会,我能接受,而我无法解释!“忆湄,”中□终于开口了,他的声音像两个钢锉子磨出来的那样坚硬生涩:“你这个三心二意,无情无意的东西!”我听到他的牙齿磨出了声响,我看到他嘴角边的肌肉抽搐抖动……而我错愕着无法出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