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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7 页

 

 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丧事,就黯然的说:

  “没有开吊,一切都用最简单的办法,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,我没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意排场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他说。停了一会儿,我问:“雪姨怎样?”“在监狱里。”他说:“我把尔杰送进了孤儿院,我实在没力量来照顾他。”我点点头,他也点点头说:

  “再见吧!”他刚转过身子,梦萍就对我走了过来,她的面色依然惨白,眼睛里却冒着火,紧紧的盯着我,有一股凶狠的样子。站在我的面前,她突然爆发的恶狠狠的对我嚷了起来:

  “依萍,你得意了吧?你高兴了吧?你一手拆散了我们的家,你逼死了如萍,逼走了妈妈,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结束了他的生命,你胜利了!你报复成功了!你应该放一串鞭炮庆祝庆祝!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供给警察局的情报,你把我母亲送进了监狱,把我的弟弟送进了孤儿院!你伟大!你的毒辣简直是人间少有!一年之间,你颠覆了我们整个的家庭!使我和哥哥无家可归!我告诉你,依萍!我不像哥哥那样认命,怨有头,债有主,我不会饶你!我告诉你!我化成灰也要报今天的仇!我永不会原谅你!记住你给了我们些什么,将来我会全体报复给你!你记住!你记住!你记住!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!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,我会慢慢的找你来算。……”“走吧!梦萍!”尔豪把梦萍向汽车里拉,梦萍一面退后,一面还在狂喊:“你是条毒蛇,是个恶魔,是个刽子手!我不会饶你!如萍的阴魂也不会饶你!你去得意,去高兴吧!我总有一天要让你明白我陆梦萍也不是好欺侮的,你等着看吧……”

  尔豪已经把她拖进了车子,同时,她那辆车子立即开动了。但,梦萍把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,在车子扬起的尘雾和马达声中,又高声的对我抛下了几句话:

  “依萍!记住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,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!”他们的车子去远了。我上了车,叫司机开车。一路上,我和妈妈都默默无言。梦萍那一段话,妈妈当然也听得很清楚,但她什么都没有表示。我愣愣的望着车窗,望着那尘土飞扬的道路,心底像压着几千几万的石块,沉重、迷惘得无法透气。“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”,是吗?还没有完?到哪一天,哪一月,哪一年?这笔债才能算清楚?“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!”是吗?我的手上染着血吗?我做了些什么?我到底做了些什么?妈妈把她的手压在我的手背上了,我转过头来望着她,她正静静的凝视着我。她的眼睛那样宁静安详!她怎能做到心中没有仇恨、怨怼与爱憎?我把头靠过去,一时间,觉得软弱得像个孩子,我低低的说:“哦,妈妈,但愿我能像心萍。”

  妈妈揽住了我,什么话都没说。

  回到了家里,我走进房内,蓓蓓正躺在钢琴前面,用一对懒洋洋的眸子望着我,如萍的狗!我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,如萍,梦萍,依萍……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共同的字,血管里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!可是,“我们的债还没有完”!我打了一个寒噤,梦萍,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!钢琴上那几个雕刻的字又跃入了我的眼帘:

  “给爱女依萍

  父陆振华赠×年×月×日”

  我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那几个字,“爱女依萍”!我把头仆在琴上,琴盖冷而硬,我闭上眼睛,轻轻的喊:

  “爸爸,哦,爸爸!”但是,他再也听不到我叫他了。

  15

  坐在那庄严肃穆的教堂里,我望着方瑜正式成为一个修女。那身白色的袍子裹着她,使她看来那样缥缈如仙,彷佛已远隔尘寰。在神父的祈祷念经里,在小修生的唱颂里,仪式庄严的进行着。方瑜的脸上毫无表情,自始至终,她没有对旁观席上看过一眼。直到礼成,她和另外三个同时皈依的修女鱼贯的进入了教堂后面的房间。目送她白色的影子从教堂里消失,我感到眼眶湿润了。

  我看到她的母亲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,她的父亲沉默严肃的坐在一旁。方瑜,她彷徨过一段时间,在情感、理智和许多问题中探索,而今,她终于选择了这一条路,她真找对了路吗?我茫然。可是,无论如何,她可以不再彷徨了,而我仍然在彷徨中。我知道,我决不会走方瑜的路,我也不同意她的路,可是,假若她能获得心之所安,她就走对了!那我又为什么要为她而流泪?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来看,她还是“得救”了呢!人散了,我走出了教堂,站在阴沉沉的街道旁边。心中迷惘惆怅,若有所失,望着街车一辆辆的滑过去,望着行人匆匆忙忙的奔走,我心中是越来越沉重,也越来越困惑了。人生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矛盾、苦闷和困扰?在许多解不开的纠结和牵缠之中,人到底该走往哪一个方向?

  有一个人轻轻的拉住了我的衣袖,我回过头来,是方伯母。她用一对哀伤的眼睛望着我说:

  “依萍,你是小瑜的好朋友,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?我是她的母亲,但是我却不能了解她!”

 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,半天之后才说:

  “或者,她在找寻宁静。”

  “难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宁静吗?”

  “宁静在我们内心中。”方伯伯突然插进来说,口气严肃得像在给学生上课。他头发都已花白,手上牵着方瑜的小妹妹小琦。“不在乎任何形式,一袭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脱,还在于她自己!”我听着,猛然间,觉得方伯伯这几句话十分值得回味,于是,我竟呆呆的沉思了起来。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,和我说再见,我才醒悟过来。小琦天真的仰着脸,对我挥挥手说:

  “陆姐姐,什么时候你再和那个何哥哥到我们家来玩?”

  我愣住了,什么时候?大概永远不会了!依稀恍惚,我又回到那一天,我、方瑜、何书桓,带着小琦徜徉于圆通寺,听着钟鼓木鱼,憧憬着未来岁月。我还记得何书桓曾怎样教小琦拍巴巴掌:“巴巴掌,油馅饼,你卖胭脂我卖粉……”多滑稽的儿歌内容!“倒唱歌来顺唱歌,河里石头滚上坡……”谁知道,或者有一天、河里的石头真的会滚上坡,这世界上的事,有谁能肯定的说“会”或“不会”?

 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时已走开了,我在街边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。拉拢了外套的大襟,我向寒风瑟瑟的街头走去。天已经相当冷了,冰凉的风钻进了我的脖子里。我竖起外套的领子——“你从不记得带围巾!”是谁说过的话?我摸摸脖子,似乎那条围巾的余温犹存。一阵风对我扑面卷来,我瑟缩了一下,脚底颠踬而步履蹒跚了。

 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开始了。十二月,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的飞着细雨,街道上是湿漉漉的,行人们在雨伞及雨衣的掩护下,像一只只水族动物般蠕行着。

  雨,下不完的雨,每个晚上,我在雨声里迷失。又是夜,我倚着钢琴坐着,琴上放着一盏小台灯,黄昏的光线照着简陋的屋子。屋角上,正堆着由“那边”搬来的箱笼,陈旧的皮箱上还贴着爸爸的名条“陆氏行李第×件”,这大概是迁到台湾来时路上贴的。我凝视着那箱子,有种奇异的感觉缓缓的由心中升起,我觉得从那口箱子上,散发出一种阴沉沉的气氛,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边,或室内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。我用手托着头,定定的望着那箱子,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。“依萍!”一声沉浊的呼唤使我吃了一惊,回过头去,我不禁大大的震动了!爸爸!正站在窗子前面,默默的望着我。一时间,我感到脑子里非常的糊涂,爸爸,他不是已经死了吗?怎么又会出现在窗前呢?我仰视着他,他那样高大,他的眼睛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脸上,似乎有许多许多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。

  “爸爸,”我嗫嚅着。“你……你……怎么来的?”

  爸爸没有回答我,他的眼睛仍然固执的,专注的望着我,彷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。

  “爸爸,你……有什么话说?”

  爸爸的眼光变得十分惨切了,他盯着我,仍然不说话。但那哀伤的、沉痛的眼光使我心脏收缩。我试着从椅子里站起来,颤抖着嘴唇说:“爸爸,你回来了!为什么你不坐下?爸爸……”

  忽然间,我觉得我有满心的话要向爸爸诉说,是了,我明白了,爸爸是特地回来听我说的。我向他迈进了一步,扶着钢琴以支持自己发软的双腿。我有太多的话要说,我要告诉他我内心的一切一切……我张开嘴,却发不出声音,好半天,才挣扎的又叫出一声: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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