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如萍痛哭,我默默发呆的时候,门铃响了。我没有动,阿兰去开了门,透过玻璃门,我看到何书桓急急的跑了进来。我迎到客厅门口,何书桓说:
“怎么了?有什么事情?我刚刚到你那儿去,你母亲说这边出了事,我就赶来了。出了什么事情?”
“没什么了不起,”我说:“雪姨卷款逃走了。”
“是吗?”何书桓蹙蹙眉:“卷走多少钱?”
“全部财产!”我苦笑了一下说。
何书桓已经走进了客厅,如萍从沙发里抬起了她泪痕狼藉的脸来,用一对水汪汪的眸子怔怔的望着何书桓。我站在一边,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动,自从何书桓重回我身边,他们还没有见过面。我带着自己都不解的妒意,冷眼望着他们,想看看何书桓如何处置这次见面。在一眼见到如萍时何书桓就呆住了,他的眼睛在如萍脸上和身上来回巡逡,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,一层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睛,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。他向她面前移动了两三步,勉强的叫了一声:
“如萍!”如萍颤栗了一下,继续用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看何书桓,依旧一语不发。何书桓咬咬下嘴唇,停了半天,嗄哑的说:
“如萍,请原谅我,我——我对你很抱歉,希望以后我能为你做一些事情,以弥补我的过失。”
他说得十分恳切,十分真诚,如萍继续凝视着他,然后她的眉头紧蹙了起来,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,她忽然从椅子上跳起身,转身就向走廊里跑。何书桓追了上去,我也向前走了几步,如萍冲进了她自己的卧室里,“砰”然一声关上了门。接着,立即从门里爆发出一阵不可压抑的、沉痛的哭泣声。何书桓站在她的门外,用手敲了敲房门,不安的喊:
“如萍!”“你不要管我!”如萍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:“请你走开!请不要管我!不要管我!”接着,又是一阵气塞喉堵的哭声。
“如萍!”何书桓再喊,显得更加的不安。
“你走开!”如萍哭着喊:“请你走开!请你!”
何书桓还想说话,我走上前去,把我的手压在何书桓扶着门的手上。何书桓望着我,我对他默默的摇摇头,低声说:
“让她静一静吧!”何书桓眯起眼睛来看我,然后,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,把我的头向后仰,说:“依萍,你使我成为一个罪人!”
难道他也怪我?我摆脱掉他,一语不发向爸爸房里走。何书桓追了上来,用手在我身后圈住了我,我回头来,他托住我的头,给我一个仓促而带着歉意的吻。喃喃的说:“依萍,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。”我苦笑了一下说:
“去看看爸爸,好吗?”
我们走进爸爸房里,爸爸从安乐椅里抬起头来,注视着何书桓点点头说:“唔,我听到了你的声音!”
何书桓走过去,恳切的说:
“老伯,有没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?”
“有,”爸爸静静的说:“去把雪琴那个贱女人捉住,然后砍下她的头拿来!”“恐怕我做不到。”何书桓无奈的笑笑。“老伯,放掉她吧!像她这样的女人,得失又有何关?”
“她把依萍的嫁妆全偷走了,你要娶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丫头作老婆了!”爸爸说。“老伯,”何书桓摇了摇头:“钱是身外之物,年轻人要靠努力,不靠家财!”“好,算你有种!”爸爸咬咬牙说:“你就喜欢说大话!看你将来拿什么成绩来见我!何书桓,我告诉你,我把依萍交给你,你会说大话,将来如果让她吃了苦,你看我会不会收拾你!”“爸爸,我并不怕吃苦!”我说。
爸爸望望我,又望望何书桓,点点头说:
“好吧!我看你们的!”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,说:“依萍,你们年轻,世界是你们的,好好干吧!现在,你们走吧,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下。”
我望着爸爸,他看来衰弱而憔悴,我想对他再说几句话,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。爸爸,他从不肯服老,现在,他好像自己认为老了。看看他的苍苍白发,我几乎无法设想年轻时代的他,驰骋于疆场上的他,是一副什么样子。在这一刻,在他的皱纹和他的沮丧中,我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迹了。爸爸对我们挥了挥手,于是,我和何书桓退了出去。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阿兰,给了她四十块钱,叫她照常买菜做饭给爸爸和如萍吃。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,在这种局面,是没有人会安排的。和何书桓走出了大门,我望着那扇红漆的门在我们面前阖拢,心中感触万端。何书桓在我身边沉默的走着,好一会儿之后,他说:“你父亲好像很衰弱!”
“近来的事对他打击太大。”我说。
“你们这个家,”何书桓摇了摇头:“好像阴云密布,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?”我下意识的回头看看,真的,乌云正堆在天边,带着雨意的风对我们扫了过来,看样子,一场夏日的暴风雨正在酝酿着。我很不安,心头彷佛压着几千斤的重担,使我呼吸困难而心情沉重。我把手插进何书桓的手腕中,一时间,强烈的渴望他能分担或解除我心头的困扰。
“书桓,”我幽幽的说:“我不了解我自己。”
“世界上没有人能很清楚的了解自己。”
“你说过,我很狠心,很残忍,很坏,我是吗?”
他站住了,凝视我的眼睛,然后他挽紧了我,说:
“你不是的,依萍,你善良,忠厚,而热情。”
“我是吗?”我困惑的问。
“你是的。”我们继续向前走,乌云堆得很快,天暗了下来,我们加快了脚步,远处有闪电,隐隐的雷声在天际低鸣。我望着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过去,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彷佛我已被分裂成两个,一个正向前疾行,另一个却遗留在后面。我回视,茫然的望着伸展的道路,不知后面的是善良的我,还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?一阵雷雨之后,下午的天气变得清凉多了。我在室内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,不时停下来,倚着窗子凝视小院里的阳光。围墙边上,美人蕉正绚烂的怒放着,一株黄色、一株大红,花儿浴在阳光中,明艳照人。我把前额抵在纱窗上,想使自己冷静下来,但我胸中燥热难堪,许多纷杂的念头在脑中起伏不已。雪姨,卷款而去的雪姨!现在正在何方?丢下一个老人和一个空无所有的家!雪姨,我所深恶痛绝的雪姨!如今有钱有自由,正中下怀的过着逍遥生活!……我无法忍受!凝视着窗子,忽然间,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脑中掠过。我冲到玄关,穿上鞋子,匆匆忙忙的喊了声:
“妈,我出去一下!”“依萍,你又要出去?”
妈追到大门口来,但我已跑得很远了。我急急的向前走,烈日晒得我头发昏,雨后的街道热气蒸腾。我一直走到“那边”附近的第×分局,毫不考虑的推门而入。我知道这就是早上阿兰报案的地方。很顺利,我找到了那个早上问我话的警官,他很记得我,立即招呼我坐,我问:
“你们找到了雪姨吗?”
“没有,”那警官摇摇头:“竹林路的住址已经查过了,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经搬走。现在正在继续追查。”
“哦。”我颇为失望,接着说:“我忘记告诉你们,姓魏的有一辆黑色小汽车,车号是——”我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他:“同时,姓魏的是靠走私为生的。”“什么?”我的话引起了另一个警官的注意,他们好几个人包围了我:“陆小姐,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?”
我咽了口口水,开始把咖啡馆中所偷听到的一幕,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,他们听得很细心,又仔细的询问了魏光雄和另一个人的面貌。然后,他们向我保证:
“陆小姐,你放心,这件案子会破的!”
我不关心案子会不会破,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——那个没有人性的女人!第二天早上,我打开报纸,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标题:
“过气将军风流债如夫人卷巨款逃逸”
旁边还有两行中号字的注脚:
“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,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!”
我深吸了口气,“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,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!”真的,这是爸爸,一度纵横半个中国的爸爸,娇妻美妾数不胜数,金银珠宝堆积如山。可是,现在呢?我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,萧萧白发和空屋一间!当年的如花美眷,以前的富贵荣华,现在都已成为幻梦一场了!
坐在床沿上,我开始看它的报导内容,幸好里面并没有提到爸爸的真名,只用陆××代替,总算记者先生留了点情面。报导也还不算失实,只是多了一段关于爸爸过去历史的简单描写。看完之后,我默默的把报纸递给妈妈。妈妈看完,长长的叹了口气,低声自语的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