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,感到心里一阵抽痛,她说:“进来吧,擦一把脸,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!”
叔豪却惨然一笑,说:
“不敢劳动你了!”说著,他放下了笼子,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,自顾自的去了。婉君提起那个笼子来,望著那墨蝶在笼子里扑著翅膀,这才发现笼子上贴著一张纸条,纸条上写著李商隐的句子: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”
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,自己坐在桌边,深深的沉思起来。
过了一天,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,里面居然囚著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,笼子上也有一张纸条,龙飞凤舞的写著一首古诗:“春蚕不应老,
昼夜长怀丝,何惜微躯尽,缠绵自有时!”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,痛苦的闭上眼睛。当第三天,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,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说:
“求求你,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!”
叔豪望了她一会儿,掉转头就走了。婉君看著他负气走开,心中又是一阵抽痛,她把背靠在门框上,闭上眼睛,喃喃的说:“别怨我!别恨我!别怪我!”
“谁怨你?谁恨你?谁怪你?”
一个声音问,她吃惊的张开眼睛,在她面前,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。她脸一红,转过身子想进房里去,伯健拦住了她,把她的脸托起来,仔细的凝视她,他的笑容收敛了,他的眼光柔和而又关注的在她脸上逡巡,然后,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,轻轻问:
“为什么?”她转开头。“没有什么。”“不要进去,先告诉我。”伯健说:“有谁对你说过了什么吗?谁恨你?谁怨你?谁怪你?恨你什么?怨你什么?又怪你什么?告诉我。”“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”她摇摇头说。
“是吗?”他深深的凝视她。“不愿意告诉我?不信任我?还是不了解我对你的关怀?婉君,抬起头来,看著我!”
她抬起头,看著他,他面容严肃,眼光柔和而恳切,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关怀和深情。他智慧的额角给人宁静的感觉,颀长的身子使人有一种安全感。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怀里,让他帮她抵制一切困扰。但是,这些事又怎能和他讲呢?伯健的眼睛里浮起一片疑云,他担忧的说:
“婉君,是不是——”他咬咬嘴唇:“你不想嫁我?你不喜欢我?”她猛烈的摇头,喘著气说:
“不是的,你别乱讲,没有的事……”
“那我就放心了,”伯健如释重负的说,对她安慰的笑笑。“你知道,婉君,我那么喜欢你,我费了一段长时间来等你长大。你放心,婉君,你会发现我不是个专横的丈夫,我会待你十分好,你放心……”婉君点点头,于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来,捧起她的脸,用手指抚摸她光滑的面颊。可是,突然间,一声冷笑传了过来,仲康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跑了出来,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,说:“还没有圆房呢!在门口表演这一幕未免太过火了吧!”
伯健回过身子来,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,说:
“是你,仲康!”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,转过头,就要钻进房里去,但仲康抢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门,昂然的站著,冷笑的望著婉君说:“还没变成嫂嫂呢,就先不理人了!”
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,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,嘴边依然带著笑,却笑得十分凄楚。她立即发现他憔悴了,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,面容非常灰白。她软弱的站著,觉得仲康的眼睛那么使人震撼,好像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。伯健的声音响了,他在试著给她解围:
“仲康,别开玩笑,让她进去吧!”
仲康直视著伯健,憋著气说:
“大哥,你放心,我伤害不了她的!”
感到仲康的语气不大对,伯健诧异的看著他,说:
“怎么回事?你好像不大高兴。”
“我应该高兴吗?”仲康爆发的说:“八年前我行的婚礼,八年后你来圆房!婉君到底该算你的妻子还是我的妻子?大哥,别以为婉君一定该属于你!”
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伯健吃惊而又愤怒的问。
“你以为只有你喜欢婉君?”仲康咄咄逼人的说:“不,大哥,你错了!我爱婉君,婉君也爱我,八年前我和婉君行过婚礼,现在应该我和婉君圆房!”
“你爱她?她也爱你?”伯健颤声问,然后,他回过头来,望著婉君说:“是真的吗?”
婉君浑身颤栗,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,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,他的眼光是热烈的,深情的,狂野的,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:“告诉他!婉君,告诉他你爱我!”
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缩,她把头转向一边。仲康剧烈的摇撼著她的身子,他憔悴的眼睛里燃著火,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:“你说呀!你说呀!你告诉他呀!”
伯健拉住了仲康,大声说:
“你不要胁迫她!放开她!”
仲康放了手,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,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“婉君!你爱我,不是吗?”
“婉君,”伯健也开口了:“你是怎么回事?你到底爱谁?”
婉君发出一声喊,哭著说:
“我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,你们别逼我!”说完,就冲进了自己的屋里,倒在床上哭。哭了半天,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所吸引了,她顺著那声音看过去,原来是叔豪的一个小笼子里的一只纺织娘,正拉长了声音在唱著。她从床上坐起来,怔怔的看著这小东西,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泪的样子来。她咬住嘴唇,感到头晕目眩。一只蝉也加入了合唱,高声叫著:“痴呀!痴呀!痴呀!”
这天晚上,她的丫头嫣红来告诉她,周太太叫她去。她敏感到是兄弟们争她的事闹开了。她忐忑不安的走进周太太的房间,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爷也在座,三兄弟环侍在侧,每个人都沉著脸。周太太看到她进来,立刻皱著眉问她:
“婉君,你说说看,到底这是怎么回事?”
婉君茫然的望著周太太,周家老爷开口了:
“婉君,你原来说好是我们的大媳妇,怎么你又和我们老二扯不清呢?你要知道,我们是书香门第,可出不起丑,你是怎么回事呢?”“我……”婉君张皇失措的说:“我没有……”她低下头去,觉得什么话都无法说,只得闭口不语。
“婉君,”周太太说:“你是我一手带大的,疼大的,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。现在,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发誓非你不娶……”“还有我!”一个声音突然加入,大家都吃了一惊,看过去,叔豪挺胸而立,张著大眼睛,注视著婉君。周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,她望著叔豪说:
“叔豪,你说什么?”“妈,”叔豪昂昂头,傻呵呵的说:“您不知道,婉君喜欢的是我,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……一起念书,吃饭,斗蟋蟀,踢毽子……我心里早就只有一个婉妹妹了!妈,你问婉妹就知道,她是不是最喜欢我?而且,婉妹和我同年,我们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适的……”
“岂有此理!”周老爷勃然变色的说:“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个婉君,你们这三个孩子是发了疯了!”他气呼呼的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,又叹口气说:“红颜祸水!这女孩一进门我就觉得她美得过分,过分则不祥,果然如此!现在,你们准备怎么办呢?”“爸爸,”伯健说:“一切总得遵礼办理,当初聘订给谁的,现在就应该给谁,……”“如果遵礼办理,”仲康说:“当初行婚礼的是我!”
“婉君,”周太太以开明的作风说:“这也是我不好,应该早早的就把你和三个孩子隔开,现在,你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实在太不成话。事到如今,你自己说说这三个孩子中,你到底对那一个有情?如今时代不同,一切讲自由,婚姻也讲究自由,那么你就自由选择吧!你说,你属意于谁?”
婉君的头垂得更低,仍然一语不发。
“你说话呀!”周太太逼著问。
“婉君,”伯健开口了:“你不要害羞,你就说吧!”
婉君依然无语。“婉妹,”叔豪跺了一下脚:“你告诉他们嘛,我们最要好,是不是?”“别吵,”仲康说:“让她自己说吧!”
婉君紧闭著嘴,咬著嘴唇,依然一语不发。
“简直荒谬!”周老爷拍著桌子说:“太不像话了!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!婉君自己的行为一定不检点,要不然怎么会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!”
婉君迅速的抬头看了周老爷一眼,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里,她哽塞的说:“我没有……”“好了,”周太太说:“事已如此,发脾气也没用,她喜欢谁就让她嫁谁吧!婉君,你快说话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