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祝 好
姐 鹂上 十一月×日”
我把信笺放在膝上,呆呆的坐著,足足有五分钟,我无法思想,也无法行动。然后,我的意识一恢复,就感到像被人用乱刀砍过,全心全身都痛楚起来!我握紧那信笺,从椅子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。我明白,为什么我长得和弟弟妹妹不一样?为什么鹃姨特别喜欢我?我是她的女儿,她的私生女!而我这次南下行动全是她们预先安排好的,为了——对了,为了拆散我和端平!我头中昏然,胸中胀痛,眼睛模糊,全身都燃烧著一种要爆炸似的反叛性的怒火。
就在这时,鹃姨走进来了,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阿德,他们仿佛在讨论帐目问题。一看到我,鹃姨笑著说:
“小堇,阿德明天要去高雄收帐,我看你干脆跟他到高雄去玩一天吧!”来了!这大概也是计划中的!我寂然不动的站著,信纸还握在我手中,我死死的盯著鹃姨的脸,鹃姨的嘴巴张开了,脸容变色了,她紧张的说:
“小堇!有什么事?你不舒服吗?”
我举起了那两张信笺,哑声说:
“告诉我,这不是真的!这上面所写的全是谎话!告诉我!这不是真的!”看到了那两张信纸,鹃姨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了,她举起手来,想说什么,终于又垂下手去,只喃喃吐出了几个字:“哦,老天哪!”她闭上眼睛,摇摇晃晃的倒进一张椅子里,我冲了过去,摇撼著她,发狂似的叫著说:
“这不是真的!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!这全是假话!假话!假话!我不是你的女儿!不是!不是!不是!”我拚命摇她,泪水流了我一脸,我不停的叫著说:“我不是你的女儿!我不是的!这都是骗人的!我不是!”
鹃姨挣扎著抓住了我的手,她的手指冷得像冰,但她拍著我的手背,试著让我安静。她用一种苍凉的声音说:
“告诉你那是真的!小堇,我是你的母亲!”
“你不是!”我大叫,痛哭起来:“你撒谎!你骗我!你不是!你没有女儿,你根本就没孩子!你说过的!你根本就没孩子!你说过的!你们骗我到乡下来!你们设计陷害我!你们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!”我泣不成声,仍然神经质的大叫著:“你们全是些阴谋家!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,你把我骗到乡下来,不放我回去,现在又胡说八道说你是我母亲,都是鬼话!我不信你!我一个字也不信你!你不会是我母亲,我也不要你!我不要,我不要!”我力竭声嘶,扑在鹃姨身上,又摇她又推她,把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。随著我的喊叫,鹃姨的脸色是越来越白,眼睛也越睁越大。我仍然狂叫不停,我诅咒她,骂她,责备她。忽然,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领,我被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提开到一边,我回头看,是阿德!他冷静的说:“你不应该讲这些话!你要使她昏倒了!”
我看著阿德,所有的怒火又转变了发泄的对象,我跳著脚大骂起来:“你是什么人?你管我?我知道了,你也是一份!你也参加了这个阴谋!你们全合起来陷害我!阿德!怪不得那天晚上你敢吻我,原来你有鹃姨做后盾!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!你们!”我这一棍立刻把阿德打昏了,他寒著一张脸喊问:
“你说些什么鬼话?什么阴谋?”
我一跺脚,向室外冲去,鹃姨大叫:
“小堇!别走!”“我要回台北去!”我哭著喊:“我马上回台北去!我不要在这里再停一秒钟!”我冲进我的房内,一面哭,一面把衣服胡乱的塞进旅行袋内。阿花在门口伸脖子,却不敢走进来。提著旅行袋,我哭著走出房门,哭著走到那黄土路上。烈日晒著我,我忘了拿草帽,汗和泪混成一片。我一面走,一面颠踬,头越来越昏,口越来越干,心越来越痛。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,我差点儿栽到路边的田里去。拖著那旅行袋,我步履蹒跚,神志昏乱。终于,我跌坐在路边的草丛中,用手托住要裂开似的头颅,闭上眼睛休息,我慢慢的冷静了一些,慢慢的又能运用思想了。我开始再回味妈妈的那封信,痛楚的感觉就更深了,还不止是发现了我自己那不名誉的身世,更由于妈妈所分析的端平,这使我认清始终就是我在单恋端平,他没有爱上我,只是要和我玩玩。我知道这是真的,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,这事实像一把刀,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万的伤口。我就这样茫然的坐在路边,茫然的想著我的悲哀,直到一阵狗吠声打断了我的思潮。
威利对我跑了过来,立即往我身上扑,嗅我,在我身上揉擦它的头。我寂然不动,然后,我看到板车的车轮停在我的面前,我抬起头,阿德正跨在车座上,他跳下车来,一个水壶的壶口送到了我的嘴边,我机械化的张开嘴,一气喝下了半壶。然后,我接触到阿德冷静而严肃的眼睛,他说:
“上车来!你的草帽在车上,我立刻送你到车站去!”
我站起身,爬上了板车,他站在车边望著我,手扶在车把上,好半天,他说:“再想想看,你真要回台北去?”
“唔。”我哼了一声。他继续望著我,静静的说:
“你来的前一天夜里,半夜三更一个电报,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,给你整理房间,我从没有看到她那么紧张过,搬床搬东西,一直闹了大半夜,因此,我在车站一看到你,就猜到你是她的亲生女儿,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。”
我咬紧嘴唇不说话,他停了一下,又说:“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,我没有参加任何阴谋,那晚花圃里的事我向你道歉,我对你来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,你可以相信我!”
我仍然没有说话,他跨上车,说:
“好,我们到车站去吧!”
板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,我呆呆的坐在车上,一任车子向前进行,一面望著那跟著车子奔跑的威利。车站遥遥在望了,我已望到那小镇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筑,我咬住嘴唇,越咬越紧,我的手心里淌著汗。终于我跳起来,拍著阿德的肩膀说:“阿德,折回去!快!”
阿德回头望了我一眼,车子猛然煞住,他下了车,凝望我,他那严肃的眼睛中逐渐充满了微笑和温情,他的浓眉向上抬,眉峰微蹙,然后,伸出手来,亲切的摸摸我的手背,说:
“我遵命,小姐。”车子迅速的掉转了头,向农场驰去,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,威利摇著尾巴,在后面猛追。车子戛然一声停在广场上,我跳下车,对鹃姨的房内冲去,鹃姨已迎到门口,用一对不信任的大眼睛望著我,脸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,我扑过去,叫了一声:“鹃姨!”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,把头往她的胸前乱钻,泪水汹涌而出。她的手颤抖的搂住了我的头,喃喃的喊:
“小堇!小堇!小堇!”
我哭著,揉著,叫著,最后,我平静了。但,仍然不肯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,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,那股淡淡的肥皂香,是多么亲切,多么好闻!
这天夜里,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,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盏花边的草地上,我跪在他身边,怯怯的喊:
“阿德。”“嗯?”“你在干什么?”“不干什么。”他说:“想辞职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“不为什么。”“我知道你是为什么。”我说:“阿德,我并不是真的以为你参加了阴谋……”“别提了。”他不耐的打断我,从草地上坐起来。“可是,阿德……”我望著他,那方方正正并不漂亮的脸,那粗黑的眉毛和阔大的嘴……猛然间,我向他靠过去,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:“别走,阿德,”我说:“陪我,我们一起听花语。”他望住我,然后,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,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响著:“你过得惯乡下的生活?那是简单得很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花儿又开始说话了,我听到了。金盏花在夸赞玫瑰的美丽,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,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,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,木槿和吊灯花倾谈,还有变色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……“阿德,”我突然想起一件事:“你姓什么,你的全名叫什么?”他发出一串轻笑。“这很重要吗?”他问。
“不,不很重要。”我说:“反正你是你。”
黑痣
若青坐在那儿,像骑马似的跨在椅子上,下巴放在椅背上。她的眼睛静静的凝视著他脸上的某一点,手指机械的拨弄著放在桌上的钢笔。朱沂看了她一眼,禁不住提高了声音,并且警告似的把课本在桌上碰出一声响来,她仿佛吃了一惊,懒洋洋的把眼光调回到课本上。午后的阳光透过了玻璃窗,在桌上投下了两道金黄的光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