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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为什么对我反感如此之深?”她坦率的问。

  “我并不是对你反感,”他深思着,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憔悴苍白,却依旧有其动人心处的脸庞。“相反的,我几乎有些喜欢你。但是,‘爱情’不是婚姻唯一的要件!抛开那些古老的传统观念,就事论事,如果你是我,你愿不愿意你的独生子,娶一个白痴的姐姐做妻子?”他紧盯着她。“你问得很坦白,所以,我答得也坦白!”

  她静静的看着他。“当你要达到任何目的的时候,你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吗?”她问。“怎么不择手段?你弟弟打人,不是我要他打的,我怎样也不会希望超凡被打得遍体鳞伤!如果你指的是我利用这个机会,来要胁你离开,这机会不是我造成的!”

  “我不是指竹伟打人,我是指霍立峰的事!”

  “霍立峰的什么事?”“有人挑拨了超凡,说我和霍立峰之间有关系!”

  “难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没关系吗?”他深吸了一口烟,喷了出来,烟雾弥漫在他和她之间。

  “如果我说没关系,你也不会相信的,对不对?”芷筠的眼睛,在烟雾的后面,依然闪着幽冷而倨傲的光芒,炯炯逼人的射向他。“因为你身边太缺乏干净的人物,你对女人的看法太武断,太狭窄!你从不知道也有女人,只为爱情而献身!”

  他有些被触怒了,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讲话。

  “随你怎么解释,谁知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有没有爱情!”“如果有的话,你的儿子就追不到我了!”芷筠冷冷的说,挺了挺背脊。“好吧!谈这些话,是没有用的,对不对?这世界上的人,每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,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!可笑的是,这世上大多数的浊者,都因为自己是浊者,就不承认还有清者!好了!殷先生,”她傲然的抬起了她那瘦削的下巴。“我接受了你的条件!我带竹伟走,远离开台北,从此不见超凡的面!统统接受了,请你帮我保出竹伟来!”

  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,她竟毫不顾忌的侮辱他!在那憔悴的面庞上,怎可能绽放着如此高洁的光华!他有些困惑,而内心深处,那第一次见她就有的喜爱与欣赏,正和他对她的敌对同时并存。他摇摇头,却摇不掉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一份惭愧与内疚。于是,他猛抽了一口烟,问:

  “你预备去什么地方?”

  “那就不需要你关心了!”她一个钉子碰了回来。

  他居然不以为忤。“离开台北以后,你能找到工作吗?”

  “你真关心吗?”她反问。“人要活着,是很容易的,对不对?尤其是女人!大不了,可以当妓女!”

  他一震,怒火冲进了他的眼睛,他愠怒的盯着她。

  “如果你想引起我的犯罪感,那你就错了!我不是那种人……”“我知道!你根本不需要有犯罪感!”她打断了他。“我们的谈判,是不是可以结束了?你随时保出竹伟,我随时离开台北!”“很好,”他冷冷的说,依旧在恼怒着,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恼怒些什么。“我们一言为定,我相信你是守信用的人!”他按了铃,立刻叫进秘书来吩咐着:“朱小姐,叫张律师马上去第×分局办手续,把董竹伟保出来!再把他平安送回家里去!”“是的。”朱小姐退出去了。

  殷文渊望着芷筠。“满意了吗?等你到家,我相信他已经在家里等你了。”

  “很好!”她站起身来。“我也该走了!”

  “慢一点!”殷文渊叫:“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父亲留下来的?”“你放心!”她的面容更冷了。“我马上就可以卖掉它!我不会找任何借口回台北!也不会留下任何纠缠不清的事物!”

  “有人买那房子吗?他们出多少钱?”

  “十万元!”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来。

  “我买了你那栋房子!”

  他开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,递给她。她默默不语的接过来,望着上面的数字,抬起头来,她唇边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。“你很慷慨,殷先生!”那笑容消失了,她正色望着他。“我今天接受你的条件,有两点原因,第一点是无可奈何,竹伟和我,自从父母去世以后,就姐弟二人,相依为命,他最怕笼子,你用他的自由来胁迫我,我不能不接受。再一点,是因为超凡已经怀疑我,而且恨我,台北本身,已没有我留恋的余地!这两点理由,相信你都未见得了解,第一,你不见得懂得手足之情,第二,你也不见得懂得刻骨铭心的恋爱!可是,你却糊里糊涂的胜利了!”她把支票托在手心里:“五十万,对你不是大数字,对我也不是!用来买你良心的平安,它太便宜;用来买我的爱情,它也太便宜!所以,你省省吧!”她用嘴对那支票轻轻一吹,支票斜斜的飘到地毯上去了。

  他望着她,她也瞪着他,一时间,他们两个人,彼此对视着,彼此在衡量对方的价值。终于,她一甩头,转身就走,说:“我希望,这一生中,我再也不会见到你!”

  他依然坐在沙发里,望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。他活到六十岁,从没有被人如此的痛骂过,如此轻视过!她那小小的身子,能有多大的份量?但是,她却压迫着他,威胁着他,使他变得渺小而伧俗!他紧紧的盯着这背影,觉得无从移动,也无从说话,一种他自己也不了解的、近乎沮丧的情绪,包围了他。到了房门口,芷筠又回过头来了,经过了这一番尽情发泄,她觉得一天一夜以来,积压的悲哀和惨痛,都减轻了许多,脑筋也清明了许多。而且,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,她的心也就死定了,她反而变得无牵无挂起来。对着殷文渊,她再抛下了几句话:“殷先生,你很忌讳白痴吗?你知不知道,我们比白痴更悲哀,因为我们太聪明,所以,骄傲、自负、多疑、猜忌、贪心……都是聪明的副产品!你看过自杀的白痴吗?没有!你看过自杀的天才吗?太多了!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,我们惯于庸人自扰!”

  开了门,她飘然而去。

  他却坐在那儿,一斗又一斗的抽着烟斗,一遍又一遍的咀嚼着她的话。那些话和他的烟丝一样:苦涩、辛辣,却让人回味。

  第十八章

  当殷超凡终于从麻醉剂、止痛针、镇定药中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,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了。

  睁开眼睛来,他看到的是特别护士微笑的脸孔。室内光线很暗,窗帘密密的拉着,屋顶上,亮着一盏乳黄色的吊灯,那光线在黄昏时分的暮色里,几乎发生不了作用。外间的小会客室里,传来喁喁不断的谈话声,声音是尽量压低着的,显然是怕惊扰了他的睡眠。他转动着眼珠,侧耳倾听,特别护士立刻俯身下来,含笑问:

  “醒了吗?”“嘘!”他蹙拢眉头,阻止着,外面屋里人声很多,听得出来是在争执着什么。他竖起耳朵,渴望能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,一个等待着、渴求着、全心灵祈盼着的声音!但是,没有!他听到雅佩在激动的说:

  “反正,这件事做得不够漂亮!不管怎样解释,我们依旧有仗势欺人之嫌!”“雅佩!”殷太太在劝止。“你怎么这样说话呢?挨打受伤的是我们家,不是他们家,你父亲已经是手下留情了!不但不告,还把他保出来,你还要怎样?”“妈!”雅佩的声音更激动了:“事情发生后,你没有见到芷筠,你不知道,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子……”

  “雅佩!”殷文渊低沉的吼着:“你能不能少说两句!这女孩自己太固执,太骄傲,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,让她不愁生活,没有后顾之忧,可是,她自己……”

  “爸!”雅佩恼怒的:“你总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!你难道不能体会,像芷筠这样的女孩……”

  “好了!好了!”范书豪在说:“事已如此,总算问题解决了。雅佩,你就别这样激动吧!”

  殷超凡的心跳了,头昏了,芷筠,芷筠,芷筠!他们把芷筠怎样了?芷筠为什么不来?她决不至于如此狠心,她为什么从不出现?他记得,自己每次从昏迷中醒来,从没发现过芷筠的踪影!芷筠!他心里大叫着,嘴中就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:“芷筠!叫芷筠来!”这一喊,外间屋里全震动了,父亲、母亲、雅佩、范书豪全涌了进来,他望着,没有芷筠!他心里有种模糊的恐惧,这恐惧很快的蔓延到他的每个细胞里,他望着殷太太,祈求似的问:“妈!芷筠在哪儿?”“哎哟!”殷太太又惊又喜,这是儿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,眼光如此稳定,她叫了一声,就含泪抓住了他那只未受伤的手,又是笑又是泪的说:“你醒了!你完全醒了!你认得我了!哎哟!超凡!你真把妈吓得半死!你知道,这几天几夜,我都没有阖眼呀!哎哟,超凡……”“妈!”殷超凡的眉头拧在一块儿,想挣扎,但是那厚厚的石膏坠住了他,他苦恼的喊:“告诉我!芷筠在哪儿?芷筠在哪儿?”“哦!”殷太太愣了愣:“芷——芷筠?”她嗫嚅着,退后了一步,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殷文源。“芷——芷筠?”她求救的望着殷文渊,问:“芷筠在哪儿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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