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妈!”殷超凡慌忙打岔。“人家竹伟什么事都自己做,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,他只是有点迟钝而已。我下次把他带回家来给你们看,他长得眉清目秀,非常漂亮,包管你们会喜欢他!”“哦,哦!”殷太太注视着芷筠。“他几岁了?”
“十八岁!”答复这句话的是殷文渊。芷筠立即紧紧的望着殷文渊,满眼睛的困惑和怀疑。
“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吗?”殷文渊微笑着,神情依然是莫测高深的。“我必须对你多了解一点,是不是?”他咬着烟斗,似笑非笑的。“不要惊奇,事实上,我对你的事都很了解。”
芷筠勉强的微笑了一下。
“我的一切都很简单,”她幽幽的说:“家庭、人口、学历……都太简单了,要了解并不困难。”
“正相反,”殷文渊说,深深的盯着她:“我觉得你的一切都很复杂。”芷筠迎视着他的目光,在这一刹那间,她明白了,殷文渊并不是在审察一位未来的儿媳,而是在研究一个“问题”,一个威胁着他们全家幸福的问题。他根本不考虑能不能接受她,而在考虑如何解决她。她的背脊挺直了,她的呼吸沉重了,她的眼睛深邃而黝黑。那小小的脸庞上,顿时浮起了一个庄重的、严肃的,几乎是倨傲的表情。
“对您来说,任何事情都是复杂的。”她说,声调冷漠而清脆。“您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环境里,已惯于做复杂的推理。因为您想像力太丰富,生活太优越,甚至,智慧太高,您就把所有的事都复杂化了。这——正像红楼梦里吃茄子一样!”
“怎么讲?”殷文渊不解的问。
“红楼梦中有一段,写贾府如何吃茄子,那个茄子经过了十七八道手续,加入了几十种配料,又腌又炸,最后,简直吃不出什么茄子味儿来。穷人家不会那样吃茄子,头脑简单的人不会那样吃茄子,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吃茄子!”“你的意思是说,我研究你,就像贾府吃茄子一样,是多此一举!”殷文渊率直的问。
“也不尽然,贾府费那么大劲儿去吃茄子,他们一定认为很享受,既然很享受,就不能说是多此一举!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,每个人过生活的方法都不一样,每个人的看法也都不一样!你不能说谁对谁错。我觉得我很简单,您觉得我很复杂,这也是观点和出发点的不同。我想,就像贾府吃茄子,既然是贾府,就会那样吃茄子!既然是殷府,也就会去调查殷超凡的女朋友!”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的看着芷筠,与其说他惊愕,不如说他惊佩,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贾府吃茄子!她怎么想得出来!怎样的譬喻!表面上听不出丝毫火药味,实际上,却充满了讽刺与讥嘲。尤其是那句“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吃茄子!”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心理!五十几岁的人居然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无法遁形,他怎能小窥她呢?董芷筠,这是个厉害的角色!他偷眼看看殷超凡,他正满面困惑与折服的望着芷筠,眼光里不仅充满了热情,还充满了崇拜!这傻小子,他怎么会是芷筠的对手呢!她可以把他玩弄得团团转!想到“玩弄”两个字,他有些脸红,是不是贾府吃茄子,又多加了一份配料了?“你使我惊奇,”他坦率的说:“你还敢说你不复杂吗?你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来说话,你自己也是贾府吃茄子,放多了配料了!”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下,脸上那绷紧的肌肉就放松了很多。可是,她的眼神仍然是冷邃而倨傲的。
“是吗?”她问。“我想我并没多放配料,因为我根本没吃茄子,我自己是茄子,正被人又腌又炸呢!”
这样一说,殷文渊就忍不住的笑了,这女孩又敏锐,又坦率,又聪明,连他都根本斗不过她!他这一笑,空气就无形的放松了。在他的理智上和思想上,他排斥她,拒绝她。可是,在他的潜意识和内心深处,他却喜欢她,也欣赏她!这种感觉是矛盾的,是复杂的。奇怪,自己一生,也没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,怎么殷超凡会碰到?难怪他舍书婷而取芷筠,书婷和芷筠比起来,简直是幼稚园和大学生!
殷太太自始至终没听懂他们这篇茄子论,现在,看他们两个的话题告一结束,她就慌忙的说:
“好了!好了!什么茄子萝卜的,周妈特意做了一盘小脆饼,你们是吃还是不吃呀!放着现成的东西不吃,尽管研究茄子干嘛?”给殷太太这样一打岔,大家都笑了,空气就更缓和了。于是,接下来的时间,大家吃了点东西,喝着咖啡,撇开正题不谈,而随便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些,每个人似乎都有意在回避什么,只有殷超凡最兴奋。九点钟不到,芷筠就站起身来告辞了,殷超凡还要挽留,但,芷筠说,她“必须”要回家了。殷文渊没有坚持,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而若有所思。殷太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,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,她说:
“再来玩啊!超凡,你要多带董小姐来玩啊!”
“你怕我不带她来吗?”殷超凡说:“放心,妈,我不止要带她来,我还希望她永远不走呢!”
芷筠扯了殷超凡的衣服一下,阻止他往下继续说。他们走到那花木扶疏的花园里,殷超凡说:
“你等在这儿,我去把车子开过来!”
“不。”芷筠说:“我们散散步吧!今晚月色很好,每天坐在汽车里,简直不能领略秋天的夜色!难得有这么好的月光,我们——别把它放过吧!”
她的语气里有一股难解的苍凉,但是,殷超凡并没有听出来。他很兴奋,很激动,很快慰,他觉得已经完成了一件极艰巨的任务,他终于使父母接受了芷筠!所以,当芷筠提议散步的时候,他也欣然同意,他的心正在唱着歌——一支美丽的秋歌!他们并肩走出了花园,在那迎面吹拂的晚风之下,缓缓的向前走去。秋天的夜,原有一种醉人的清凉,何况,这已是暮秋时节,夜风是凉意深深的。天上,一弯月亮高高的悬着,带着种冷漠而孤高的韵味。几点星光,疏疏落落的洒在黑暗的穹苍里,似乎在冷冷的凝视着世间的一切。芷筠踏着月色,踏着灯光,踏着人行道上的树影,沉默的向前踱着步子。殷超凡挽着她的腰,仰首看天,俯首看地,他觉得俯仰之间,都是自己的天下,何况身边,伊人如玉,淡淡的衣香,一直萦绕在他面前,他就心旷神怡,而踌躇志满了。人生,有情如此,有人如此,夫复何求?
“芷筠,”他兴冲冲的说:“你收服了我爸爸!”
“是吗?”芷筠冷幽幽的问。“我并不觉得!”
“真的,芷筠!”殷超凡兴致高昂而胸无城府。“我父亲平常根本不大和小辈谈天,他总是保持一个距离,我想,在他心目里,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‘孩子’,既然是孩子,就休想谈思想和深度。而你,改变了他整个的看法,使他知道除了范书婷那种会打扮、会跳舞、会享乐的女孩子之外,还有你这种典型!”“可能,我改变了他某些看法,”芷筠的声音依然是清冷的,冷得像那袭人的夜风,给人带来一阵寒意。“可是,我想,他宁愿你选择的是范书婷,而不愿意你选择的是我!”
“何以见得?”“对他来说,对你们殷家来说,我是太复杂了。”芷筠轻叹了一声,下意识的偎紧了殷超凡。“超凡,不是我敏感,不是我多心,我告诉你,你父母都不喜欢我,也不赞成我!我觉得,我们这一段情,恐怕到最后,仍然是不得善终!”
殷超凡一怔,他立即站住了脚步,转过头来,他的眼光闪烁的停在她的脸上,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,握得好紧好紧。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“假若你理智一点,假若你冷静一点,你会看出来,你也会感觉出来。”芷筠凝视着他,月光下,她的脸色白皙,眼睛清亮,嘴角眉梢,都带着一抹淡淡的哀愁。“你父母从我进门,到我出来,他们都叫我董小姐,从没有称呼过我的名字,或者,你会解释,这是出自礼貌,事实上,他们是有意如此!他们要让我感觉,我的地位并没有因你的爱情而稳固!尤其你父亲,他是个心思很深,很固执,很自负,很倔强的人!而且,他以你为骄傲,他不会允许他的‘骄傲’蒙上丝毫的阴影!”“芷筠,”殷超凡直直的望着她,完全不以为然的,慢慢的摇了摇头。“你什么都好,就是想得太多!如果爸爸不喜欢你,他尽可以冷淡你,他又何必和你谈那么多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