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珊愣了愣,这才想起,韦鹏飞早上就告诉了她,今晚董事长请客,研究如何增加生产量的问题,可能要晚一点回家。见不到韦鹏飞,她心里的疙瘩就更重了,慢吞吞的走进室内,她有说不出的沮丧,和说不出的难受。明知韦鹏飞马上就会回来,她依旧遏止不住心中那份强烈的失望。
楚楚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回头看到灵珊,她立刻高兴的叫着说:“阿姨,为什么小蜜蜂要到处找妈妈?”
灵珊心中怦的一跳,楚楚这句无心的问话好像有意的击中了她的心事,她走了过去,在楚楚身边坐下来。下意识的看了看电视,小蜜蜂没有妈妈,小蜜蜂飞来飞去,到处在找妈妈,小蜜蜂的声音不停的嚷着:妈妈,你在哪里?妈妈,我好想你!妈妈,你快回来!妈妈,我要跟你在一起!灵珊伸出手去,猛的关掉了电视。
“阿姨?”楚楚诧异的回过头来。
灵珊把楚楚揽在怀里,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,亲昵的、宠爱的低语:“头发长长了,到夏天就可以梳辫子了!”
阿香捧了一杯茶过来,把茶放在桌上,她笑嘻嘻的看着灵珊和楚楚,心无城府的说:
“楚楚,你就快有妈妈了!”
“我妈死啦!”楚楚说,脑袋偎紧在灵珊怀里:“我奶奶说,我妈早就死啦!”“妈妈死了,不可以另外找个新妈妈吗?小傻瓜!”阿香看着灵珊,嘻嘻一笑。“阿香!”灵珊阻止的喊。“别胡说!”
“是,小姐。”阿香转身就往厨房后面跑,去找翠莲和隔壁的阿巴桑聊天去了。有灵珊在,她就自己放自己的假,理所当然的把楚楚交给了灵珊。
“阿姨,”楚楚用胳臂勾着灵珊的脖子,好奇的说:“什么叫新妈妈?”灵珊心中一动,把楚楚抱在膝上,她仔细的打量着这孩子,那眉毛,那眼睛那小尖下巴……她长得像阿裴!灵珊吸了口气,深思的,婉转的,小心翼翼的,她说:
“楚楚,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吗?”
楚楚摇了摇头。“本来,爸爸有一张妈妈的照片,后来不见了!”楚楚天真的说:“我妈妈很漂亮,像白雪公主一样!”
是了,阿裴离开楚楚的时候,韦鹏飞还在国外,楚楚只有两岁,那么,韦鹏飞出国的第二年,阿裴就已弃家而去了,怪不得那个祖母要说她死了。奇怪的是,阿裴居然忍耐得住,不来找寻楚楚,这样咫尺天涯,她竟然宁可母女不见面!那阿裴也真狠得下心!“楚楚,”灵珊抚摩着那孩子的头发,情不自禁的试探了起来:“你想不想要一个新妈妈?”
“新妈妈?”楚楚歪着头,望着灵珊笑。“什么叫新妈妈?”
“你爸爸再结婚,你就有一个新妈妈!她会爱你,疼你,宠你,给你买新衣服,带你去儿童乐园玩,教你读书写字,唱歌给你听……”楚楚天真的看着她,猛烈的摇起头来。
“不不!不要!我不要新妈妈!”
“为什么?”“阿姨,你也会唱歌给我听,你也带我玩,你也头新衣服给我穿,我为什要还要新妈妈?”
灵珊禁不住涨红了脸,心想,下面的话是真说不出口了。怎样大方,她也问不出一句:“你愿不愿意我当你的新妈妈?”楚楚好奇的瞪视着灵珊,忽然间,她那小小的心灵像有扇门打开了,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细声细气的,清清脆脆的说:“我知道了,你是说,我爸爸要娶后娘!”
灵珊出神的望着她,还来不及说话,楚楚就猛然抱紧了灵珊的脖子,恐怖的、尖锐的叫了起来:
“阿姨,我不要后娘,我不要后娘!白雪公主就有后娘,她的后娘叫人去杀她!我不要后娘!我不要!阿姨,我不要!你去对爸爸说,我不要后娘!”
“楚楚!楚楚!”灵珊心慌意乱的抱紧她,拍抚着她的背脊,一迭连声的说:“别叫!别叫!楚楚!”
楚楚放松了手臂,看着她的脸。
“阿姨,爸爸会娶后娘吗?”她问,眼睛里充满了惊惧的神色,好像她自己被后娘虐待过似的。
“楚楚,”她勉强的说:“并不是每个后娘都很凶,并不是后娘都会虐待……”“不要!”楚楚尖声大叫:“你骗我!你骗我!我不要后娘!不要!不要!”她跺脚,拚命的摇头,把头发摇得满脸都是。许久以来,在她身上早已敛迹的暴戾之气,又在一刹那间都爆发了。眼泪夺眶而出,她大吼大叫:“我不要!我不要!我不要……”“好好好,不要!不要!”灵珊慌忙说,手足失措的把她拥进怀里。“别耍孩子,没人要虐待你,没人要欺侮你,别耍孩子!”她的鼻子酸楚,喉头哽塞。“你不要,就不要!别人即使能违背父母,也无法违背你!你不要,就不要!”
楚楚在她怀中搓着揉着,眼泪揉了她一身。好一会儿,那个孩子才稳定了下来,平静了下来。挣脱了她的搂抱,楚楚看着她:“阿香没来我家之前,有个阿巴桑带我。”她说,大眼睛里泪痕犹存,恐怖之色依然写在她脸上。“她每天对我说,我是短命鬼,将来爸爸一定会娶一个后娘,把我每天吊起来打一百次,把我剁碎了喂狗吃,喂猪吃,喂猫吃……”
灵珊打了个冷战,煌惑的看着楚楚。
“她为什么要这样说?”她问:“你一定很坏,很不乖,她故意说这些话来吓你!楚楚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好无力,好软弱。“她故意吓你,后娘也有好的,像……像……像阿姨这样的……”
“不!”楚楚斩钉断铁的说,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,注视着灵珊。“阿姨,后娘都很坏,很坏,很坏!我会唱一首歌,是另外一个阿巴桑教我的。”
“什么歌?”她瞪视着她,心中越来越瑟缩,越来越畏怯。她知道楚楚家里,三天两头换佣人,她实在猜不到,这些佣人都灌输了她一些什么思想。
“我唱给你听!”楚楚说,眼光直视着灵珊,她的声音是软软的童音,她一定有她母亲的遗传,歌唱得婉转动人,而且有种凄凄凉凉,悲悲切切的韵味:
“小白菜呀,地里黄呀·
三岁两岁,没有娘呀!
好好跟着,爹爹过呀·
只怕爹爹,娶后娘呀!
娶了后娘,三年整呀,
生个弟弟,比我强呀!
弟弟吃肉,我喝汤呀,
拿起饭碗,泪汪汪呀!
亲娘想我,一阵风呀,
我想亲娘,在梦中呀!
河里开花,河里落呀!
我想亲娘,谁知道呀!
白天听见,蝈蝈叫呀,
夜里听见,山水流呀!
有心要跟,山水走呀,
又怕山水,不回头呀!”
她唱完了,默默的看着灵珊,灵珊是完全怔住了。从不知道她会唱这么长的歌,而且唱得这么完整。她呆望着楚楚,所有的意志,思想,决定……都被楚楚的歌声所敲碎了。她觉得再也没有信心,再也没有梦想,再也无法把握自己的方向和意志了。因此,这晚,当韦鹏飞回家的时候,他就看到灵珊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沙发中,头仰靠在沙发背上,眼睛里充满了凄惶,脸庞上布满了无助。孤独的、悲凄的、落寞的、软弱的靠在那儿。韦鹏飞走了过去,俯身凝视她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“我好累。”她低声说。
“好累?你做了些什么?”
“我的父母,你的孩子!”她喃喃的说,把头靠在他肩上。“他们是两块大石头,我在他们的夹缝里,我推不动石头,我——好累!”他用胳膊环绕着她,轻轻的拥住了她,虽然不能完全清楚她在说些什么,但是,那暗示的意味却很明白。他坚定的、恳切的、爱怜的说:“如果有大石头,也是我们两个人的,你不可以一个人推,你太瘦太小,让我们一起来推,好吗?”
第十二章
雨季来临了。台北的冬天和春天,都是湿漉漉的。整天整晚,那蒙蒙细雨无边无际的飘飞,阴冷的寒风,萧萧瑟瑟的掠过山头,掠过原野,掠过城市,掠过街边的尤加利树,一直扑向各大厦的窗棂。灵珊在这一段时期里很安静,很沉默,像一只蛰伏着的昆虫,随寒冷的天气而冬眠起来。她不再和父母争辩她的婚事,甚至,避免再去提到它,在她内心深处,那瘦瘦小小的孩子,像座山般横亘在她的面前,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强。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脆弱,她竟收服不了一个孩子。春天来临的时候,灵珊已患着淡淡的忧郁症,她变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欢。学校放了一个月寒假,又再度开学了。灵珊照旧上课下课,带着孩子们做游戏。下课回家之后,她常倚窗而立,沉思良久。灵珍冷眼旁观,私下里,对父母说:
“灵珊在和我们全家冷战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