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哼!”寒山警告的哼了一声,望著女儿。“别顺著嘴说得太高兴,那有女儿骂爸爸无知的?真不像话!”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,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。“初蕾,你不是心经里的女主角,如果我猜得不错,那女主角爱上了她的父亲!”
“哈!爸爸,原来你看过!”初蕾愕然的瞪大眼睛。
“你呢?你才不爱你的老爸哩,”寒山继续说,笑容在他唇边扩大。“你的问题,是出在梁家两兄弟身上,哥哥也好,弟弟也不错,你不知道该选择谁,又不能两者得兼……”
“噢!”初蕾大叫了一声,放开怀抱父亲的手,转身就往楼上冲去,一面冲,一面涨红了脸叫:“我不跟你乱扯了!你毫无根据,只会瞎猜!”寒山靠在沙发上,抬头望著飞奔而去的女儿,那苗条纤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,翩翩然的隐没在楼梯深处。他站在那儿,继续望著楼梯,心里有一阵恍惚,好一会儿,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状态中,情绪有片刻的迷乱。直到一阵父的衣服声惊动了他,他才发现,不知何时,念苹已从楼梯上拾级而下,停在他的面前了。
“怎样?跟女儿谈出问题来了?”念苹问。
“哦?”他惊觉了过来。“是的,”他喃喃的说:“这孩子长大了。”“你今天才发现?”念苹微笑的问。
“不,我早就发现了。”
念苹去到餐厅里,打开冰箱,取出牛奶、牛油、和面包,平平静静的说:“别担心初蕾,她活得充实而快乐。你……”她咽住了要说的话,偷眼看他,他正半倚在沙发上,仍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。早晨的阳光已从窗口斜射进来,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、闪亮的光带。她拿出烤面包机,烤著面包,不经心似的说:“你该去梳洗了吧?我给你弄早餐,既然答应去人家家里给孩子看病,就早些去吧!免得那母亲担心!”
寒山吃惊似的抬起头来,望著念苹。她那一肩如云般乌黑的头发,披散在背上,薄纱般的睡衣,拦腰系著带子,她依然纤细修长,依然美丽动人。他不自禁的走过去,烤面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,却盖不住她发际衣襟上的幽香。他仔细的、深深的凝视她,她迎接著他的目光,也一瞬不瞬的注视著他。他再一次觉得心中掠过一阵痛楚,不由自主的,他伸出手去,把她揽入怀中,他的头轻俯在她的耳边。
“念苹,你有没有想过,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!”
“什么?”她吃惊的推开他,大睁著眼睛“你发疯了?怎么忽发奇想?初蕾都二十岁了,我也老了,怎么再生孩子?何况,你现在要孩子干嘛?”
“我一直喜欢孩子,”寒山微微叹了口气。“初蕾大了,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,或者,添一个孩子,会使我们生活中多一些乐趣……”“你觉得──生活枯燥乏味吗?”她问,语气里带著抹淡淡的悲哀。“不是枯燥乏味!”他急忙说。“而是刻板。很久以来,我们的生活像一个电钟,每天准确固定的行走,不快不慢的,有条不紊的行走……”“只要电钟不停摆,你不该再不满足,”她幽幽的打断他,垂下眼睛。她语气中的悲哀加重了。“或者,我们缺少的,不是孩子。二十年的婚姻是条好长好长的路,你是不是走累了?你疲倦了?或者,是厌倦了?我老了……”
“胡说!”他粗声轻叱:“你明知道你还是漂亮!”
“却不再吸引你了!再也没有新鲜感了……”
“别说!”他阻止的低喊,用手压住她的头,下意识的抚摸著她的头发。一时间,他们两个都不说话,只是静静的站著,悄悄的依偎著,室内好安静好安静,阳光洒了一屋子的光点。初蕾从卧室里跑出来了,她已换了一身简单而清爽的服装,红格子的衬衫,黑灯心绒的长裤,挽著裤管,穿了双半统的靴子。今天要郊游,今天要去海边吃烤肉,她拎著一个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,跳跳蹦蹦的跑下楼梯。
蓦然间,她收住脚步,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,骨碌碌的、砰砰碰碰的滚到楼梯下去了。这声音惊动了寒山夫妇,慌忙彼此分开,抬起头来,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楼梯上,嘴巴微张著,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。半晌,她才伸手拍著自己的额,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:“天啊,今天是什么日子?是情人节呢?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?”念苹的脸居然涨红了。走到餐桌边,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,顾左右而言他:
“初蕾,要吃面包吗?”“要!当然要!”初蕾笑嘻嘻的跑了过来,浑身洋溢著青春的气息,年轻的脸庞上绽放著光彩,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风,带著醉人的、春天的韵味。她直奔到母亲旁边,抓起了一片刚烤好的面包。“我马上走,不打扰你们!”她说,对母亲淘气的笑著。“你们像一对新婚夫妇!”她咬了一口面包,看看母亲,又看看父亲,满足的、快活的轻叹了口气。
“幸福原来是这样的!”她口齿不清的叽咕著,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手提袋,望著窗子外面。
窗外是一片灿烂的、金色的阳光。
第二章
这不是游海的季节,夏天还没开始,春意正浓。海边,风吹在人身上,是寒恻恻而凉飕飕的。夏初蕾却完全不畏寒冷,脱掉了靴子,沿著海边的碎浪,她赤脚而行。浪花忽起忽落,扑打著她的脚背和小腿,溅湿了裤管,也溅湿了衣裳。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,因为,不时,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,再把它扔得远远的。她的动作,自然而然的带著种舞蹈般的韵律,使她身边的梁致文,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著她那毫不矫情,却优美轻盈的举动。
“我不喜欢文学家,他们都是酸溜溜的。”初蕾说,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,仔细的审视著。
“你认识几个文学家?”梁致文问。
“一个也不认识!”“那么,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?”
“我猜想!”初蕾扬了扬眉毛。“而且,自古以来,文学家都是穷光蛋!那个杜老头子,住在茅草篷里,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,给风刮走了,他还追,追不到,他还哭哩!真‘糗’!”“有这种事?”梁致文皱拢了眉毛,思索著,终于忍不住问:“杜老头子是谁呀?”“鼎鼎大名的杜甫,你都不知道吗?”初蕾大惊小怪的。“亏你还学文学!”“噢!”梁致文微笑了。“搞了半天,你在谈古人啊!你是说那首‘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三重茅’的诗,是吗?”
“是呀,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,他还追个什么劲?茅草被顽童抱走了,他还说什么‘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,忍能对面为盗贼,公然抱茅入竹去,唇焦舌燥呼不得,……’真糗!真糗!这个杜老头啊,又窝囊,又小器!又没风度!许多人都说杜甫的诗好,我就不喜欢。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,他就骂人家是盗贼,真糗!真糗!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气!你瞧人家李老头,作诗多有气魄;‘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!’念起来就舒服。‘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!’够味!豪放极了!‘我本楚狂人,狂歌笑孔丘!’棒透了!我喜欢李老头,讨厌杜老头!”
梁致文侧过头来看著她,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她身上脸上,把她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黄。她浓眉大眼,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,面颊红红的,嘴唇轻快的蠕动著,那一大段话像倒水般倾了出来,流畅得像瀑布的宣泄。他看呆了。
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贝壳,弯腰再拾了一枚。站直身子,她接触到他的眼光,他的眼睛深邃而闪亮。每当她接触到他的眼光,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。她总觉得梁致文五官中最特殊的就是这对眼睛。它们像两口深幽的井,你永远不知道井底藏著什么,却本能的体会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,还有更丰富更丰富的宝藏。从认识梁家兄妹以来,初蕾就被这对眼睛所迷惑,所吸引。现在,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跳的力量。“你盯著我干嘛?”她瞪著眼睛问。为了掩饰她内心深处的波动,她的语气里带著种挑衅的味道。“我明白,你不同意我的看法,你们学文的,都推崇杜甫!你心里准在骂我什么都不懂,还在这儿大发谬论!”
“不。”梁致文紧盯著她,眉尖眼底,布满了某种诚挚的、深沉的温存。这温存又使她心跳。“我在想,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你整天嘻嘻哈哈的,跳跳蹦蹦的,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,可是,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倒背如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