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朋友——”她拉长了声音,深思着。“朋友可以陪我疯,陪我玩,陪我笑闹。哥哥呢?哥哥可以听我说心事,和我聊天,安慰我。朋友,你要小心的去维持友谊,哥哥呢——”她停了停。“你就是和他发了脾气,他还是你的哥哥!”
夏寒山皱起了眉头。“你不跟我分析还好,”他说:“你这样一分析,我是更糊涂了!初蕾,”他直视着她,坦率的问:“我们别兜圈子,你老实告诉我吧,他们两个之中,是谁在和你谈恋爱?这整个暑假,你似乎都和致中在一起?”
她点点头,轻颦着眉梢。
“那么,是致中了?”她再点点头。眉毛锁得更紧了。
他审视着她。“那么,为什么不快乐?”
“哦,爸爸呀!”她在他的追问下不安了,烦恼了,困惑了。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无奈。“你告诉我,恋爱是件快乐的事吗?是应该很快乐的吗?”
一句话把夏寒山给问住了。他侧头沉思,深吸了口烟,他沉吟的说:“爱情里有苦有甜,有烦恼,也有狂欢……”
她的眉头一松,笑了。
“那么,我是很正常的了!”她收住了笑,想了想,不自禁的摇摇头,那股忧郁的神气就又飞上她的眉梢,她叹了口气,走过去坐在沙发里,用手捧住了头。“哦,我不正常,我完全不正常!”她呻吟着说:“我烦透了!烦透了!爸,你知道我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?我是一条鲸鱼!”
“你是什么?”夏寒山挑起了眉毛。“一条鲸鱼?”
“是呀!”初蕾一本正经的板着脸,苦恼的说:“一条好大好大的鲸鱼。”夏寒山抬头看她,她蜷在沙发中,穿了件红蓝相间的条纹睡袍,整个人缩在那儿,看来又娇小,又玲珑。
“你怎么会是鲸鱼?”他失笑的说:“你看去倒像条热带鱼!”初蕾望着父亲,心想,父亲准不了解“鲸鱼”的比喻。她正想要解释,身边的电话铃又蓦的狂鸣,吓了她好大的一跳。寒山瞪着她,低低的说:“接电话吧!大概是‘朋友’打来的了!”
她惊跳,脸色发白了。伸出手去,她很不得已的拿起听筒,送到耳边去。“喂,”她战战兢兢的说:“那一位?”
“请问,夏寒山医生在家吗?”是个女人!很熟悉的声调,软软柔柔的。初蕾心中一宽,立即把听筒举起来,对着寒山喊:“爸,是你的电话!”她用手捂着听筒,淘气的伸伸舌头。“是个女人,声音好好听,爸,你在外面,没有藏着个‘午妻’吧?”这次,轮到夏寒山变色了。他走过去,接过听筒,对初蕾瞪了瞪眼汇“还不上楼去换衣服,你不是马上要出门吗?”
一句话提醒了初蕾,她转过身子,飞快的冲上楼去了。
寒山握着听筒,慕裳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,带着浓重的、祈谅的意味,她急促的说:
“对不起,寒山。我迫不得已要打到你家里来,雨婷又发作了!”“怎么发作了?”“她又晕倒了,口吐白沫,样子可怕极了!”她带着哭音说:“请你赶快来,好不好?”
“有没有原因?”她顿了顿。“为了你!”她颤声说。
“为了我?”他惊跳。“你快来吧,来了再谈,好吗?”
“我马上来!”要挂断电话,回身往楼上走,这才看到,念苹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,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口上了。她斜倚着栏杆,居高临下的望着他,安安静静的,脸上毫无表情。他心虚的看她,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,体会了多少。可是,她那样稳定,那样沉着,他完全看不透她。
“有事要出去?”她问。声音很平和。
“是的,有个急诊。”“我叫阿芳给你弄早餐!”
“不用了!”他仓促的说:“我不吃了!”
他冲进卧室,盥洗更衣。几分钟后,他已经驾着自己那辆道奇,往水源路的方向驶去。
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楼公寓,她住在顶楼,房子在水源路上,傍着淡水河。夏寒山觉得这一区有些偏僻,但是,慕裳住惯了,她喜欢凭窗看淡水河的夜景,看中正桥上的灯光,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。许多晚上,他也和她一起欣赏过那河边的夜,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长堤上,吹过那河边的晚风。时间久了,他就能深深体会她为什么爱这条路了,在台北,你很难找到比这一区更具特色,更有情调的住宅区。
早晨的这一区还是很热闹,学生已经成群结队去上课,从中和乡到台北的车辆川流不息,他驶上水源路,可以看见中正桥上车子在大排长龙。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门口,下了车,他提着医药箱,直奔上四楼。
慕裳正开着门在等他。
他走进客厅,第一句话就问:
“醒过来没有?”她摇头,眼里有泪痕。
他凝视她,皱起眉头。
“你又哭过了。”他说,语气里有微微的责备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说,把头转开。“我们去看她吧!”寒山和慕裳走进了雨婷的卧室,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,显然她晕倒后,慕裳就没有移动过她。寒山走到她身边,俯身去查看她的呼吸,翻开她的眼皮,去看她的瞳仁。然后,他把她从地毯上抱起来,平放在床上。
“怎样?”慕裳担忧的问。
“她真的晕倒了,”寒山说:“你别慌,我给她打一针,她很快就会醒过来。拿条冷毛巾给我!”
慕裳把毛巾递给他,他用毛巾压在她额上,打开医药箱,他取出针药和针筒,给她注射。慕裳呆呆的站在一边,看他那熟练而稳定的动作,看他那镇静而从容的神情,她又体会到他带来的那种安定和力量。她静静的望着他,崇拜而依赖的望着他。一管针药还没注射完,雨婷已经清醒了过来。她在枕上转动着头,她的眼皮在眨动,然后,她的眼睛睁开了。她看到寒山,眉头倏然紧蹙,她抽动手臂,想挣脱他的注射,她哑声说:“我不要你来救我!”寒山心中有点明白,压住了她的胳膊,他强迫的把那管针药注射了进去,抽去针头,他用药棉在她手腕上揉着,一面镇静的问:“说说看,你为什么反对我?”
“你是个伪君子!”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颤抖着,她的声音虽然低弱,却相当清晰。“你利用给我看病的机会,来追求我的母亲!”
他紧盯着她。“是的,”他说,语气稳定而低沉:“我在追求你的母亲,因为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。我必须谢谢你生病,给了我认识你母亲的机会!”她立即把头转向床里面,闭上了眼睛。
“我不要跟你说话!”她低语:“我恨你!请你离开我的房间,我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!”
他捉住她的下巴,把她的脸扶正,他的声音很温柔,很诚挚:“为什么恨我?”他说:“因为我爱上了你的母亲?我欣赏你的母亲是错误吗?”她的眼睛睁开了,里面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,那乌黑的眼珠浸在水中,像两颗发光的黑宝石。寒山注视着这对眼睛,他不能不在心中惊叹,生命多么奇妙,它能造出如此美丽的一对眼睛。“你欣赏我的母亲不是错误。”她幽幽的说,胸部起伏着,呼吸急促而不均匀,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。“但是,你爱上我母亲,是不可原谅的错误!”
“你认为你母亲不该再爱吗?”他紧追着问:“你认为她就该这样永远埋葬她的感情?你不认为你这种观念很残忍……”“我认为你很残忍!”她清脆的打断他。
“我很残忍?”他愕然的。
“你难道不知道,你根本没有资格爱我母亲吗?”她的声音提高了,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,呼吸沉重的鼓动着她的胸腔。她那含泪的眸子,像两把尖锐的利刃,对他直刺过来。“我从没有要求我母亲守寡,我从没有要求她过独身生活!她有资格爱,可是你没有!你难道不明白,你有太太有孩子,你根本没资格恋爱吗?你应该爱的,是你的太太!不是我的母亲!”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,他被击倒了!顿时间,他就觉得背脊上冒起一阵凉意,而额上竟冷汗涔涔。他再也没料到,这病恹恹的孩子会说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话,她像个用剑的老手,知道如何去刺中别人的要害!他瞪着她,被她堵得哑口无言。“你知不知道一件事?”她继续说,高亢而激烈的说:“一个女儿的爱,不会伤害一个母亲。一个男人的爱,却很容易杀死一个女人!”夏寒山跳了起来,踉跄着就冲出了那间卧房。同时,慕裳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,她扑向雨婷,用她那冰冷的手指,去试着堵住女儿的嘴唇。她这个举动惊醒了雨婷,她睁大眼睛,恐惧的望着母亲,然后,她坐起身子,她的胳膊环绕过来,用力的抱住了慕裳的脖子。她把她那又苍白又瘦小的面庞埋进慕裳的怀里。又急又悔又痛的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