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背脊冒起一阵凉意,海滩上的一幕依稀又在眼前,咬了咬牙,她慌忙低垂了头,悄声说:
“你教我骑马,好不好?我不懂怎么样控制它!”
“让我告诉你实话吧,”他说:“我从没骑过马,我也不懂怎样控制它!”“那么,你去请那个教练来教我!”
“我去请那个教练?你休想!我好不容易把他赶跑了,你又要我去请他?”“你不去请,我就去请!”她往那小木屋走去。
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。
“你一定要跟我唱反调吗?”他问。
“不是跟你唱反调,”她忍耐的说:“我需要人教我,而你又不能教我,那个教练懂得马,他既然出租马,就有义务教我骑……你……你不要这样不讲理,你使我觉得,你总在没事找麻烦!”“我不讲理?我没事找麻烦?”他的声音蓦然提高了:“我看你才有点不知好歹,莫名其妙!你说要骑马,我就陪你来骑马,像我这种男朋友,你到什么地方去找?不要因为我处处顺着你,你反而神勇得……”
他忽然住了口,因为,一阵均匀的马蹄声传来,他眼前突然一亮,就不自禁的被吸引了。初蕾忍着气,本能的顺着他的目光向前一看,也不由自主的呆住了。
眼前,有个浑身穿着红衣服的少女,红衬衫、红马裤、红马靴,头上歪戴着顶红帽子,手里拿着条红皮鞭,骑着一头又高又大的白马,正在场中优游自在的驰骋。她有一肩披泻如云的长发,有修长的身段,和神采奕奕的眼神。她骑在马上的样子真漂亮极了,帅极了,美极了,棒极了!简直就是电影镜头,红衣,白马,衬着绿野蓝天。初蕾微张着嘴,又羡慕,又佩服,又欣赏!那少女显然看出自己被注意了,她骑着马驰向他们,在他们面前停住了。她有张白皙的面庞,挺直的鼻梁,乌黑的眼珠,和薄薄的嘴唇。严格说起来,她不算美丽,但是,她那打扮,那神韵,那骑在马上的英姿,以及那笑吟吟的样子,却使她“帅”到了极点。“怎么了?”她望着他们问。“马不肯让你们骑,是不是?”
“是呀,”初蕾说,惊叹的仰视着她。“你怎么骑得这么好?谁教你骑的?”“没有人教我骑,我自己练!”她笑着。“你要征服马,不能让马征服你!”致中胜利的扫了初蕾一眼,那眼光似乎在说:
“你这个笨猪!没出息!”
致中再望向那少女。“你骑得好极了,”他由衷的赞美:“这匹马也特别漂亮,这么高,你怎么上去?”那少女清脆的笑了一声,翻身下马,轻巧得像只会飞的燕子。她一定有表演欲!初蕾心里在低低叽咕。望着她抓着马镫,不知怎样一翻,就又上了马背。她伏在马背上笑。对致中说:“看见没有?”“我来试试看!”致中的兴趣被勾起来了,他走过去,从初蕾手中接过了马缰,眼睛望着那少女。
“你别怕它!”那少女说:“你要记住你是它的主人!抓住马鞍的柄,对了,手要扶稳,上马的动作要轻,要快,好极了!抓牢马缰,勒住它,别让它把你颠下来!好极了,你很有骑马天才!现在放松马缰,让它往前面慢慢的走,对了,就是这样……”初蕾不知不觉的退后到老远,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幕。致中已经骑上了那匹棕色马,正在那少女的指导下缓缓前进,那少女勒住白马,跟了上去,不住在旁边指点,他们变成了并辔而驰。一圈,又一圈,再一圈……缓缓的马步逐渐加快,变成了小跑步……马蹄得得,清风徐徐,少女在笑,致中也在笑,小跑步变成了大跑步……初蕾心里有点糊涂,眼前的景象就变得好朦胧了。她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一样,完全不真实。他们那并辔而驰的样子像电影里的慢镜头,飞驰,飞驰,飞驰……他们从她面前跑过去不知道多少圈了。没人注意到她,终于,她低下头,默默的,悄悄的,不受注意的离开了马场。
她没有回家,整天,她踯躅在台北的街头。马路,逛橱窗,无意识的望着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。黄昏时,她走累了,随便找家咖啡馆,她走了进去,坐在角落里喝咖啡。用手托着腮,她呆望着咖啡馆里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。她奇怪着,这些情侣怎么有谈不完的话?她和致中之间,从来没有这样轻言细语过。他们疯,他们玩,他们笑闹,他们吵架……却从来没有好好谈过话。既没有计划未来,也没有互诉衷曲。他们像两个玩在一块儿的孩子,没有过去,也没有未来,所有的,只是“现在”。连那个“现在”,还都是吵吵闹闹的!
她坐在那儿,静静的坐在那儿,第一次冷静的思考她和致中的恋爱。恋爱,这算是恋爱吗?她思前想后,默默的衡量着她和致中之间的距离。“不能这样过下去。”她茫然的想。“不能这样过下去!”她心中在呐喊了;“不能这样过下去!”她用手托着下巴,呆望着墙上的一盏壁灯出神。这就是爱情吗?这就是爱情吗?她越来越恍惚了。而在这恍惚的情怀中,有份意识却越来越清晰;要找他说个清楚!要找他“谈”一次!要找他像“成人”般谈个明白!
她看看手表,已经晚上八点钟了,怎么?一晃眼就这么晚了?致中一定在家里后悔吧?他就是这样,得罪她的时候,他永远懵懵懂懂,事后,就又后悔了。她想着海边的那一天,想着他用手扳住她的肩头,无声的说:“我改!”的那一刻,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酸楚的柔情;不行!她想,她不该不告而别,他会急坏了,他一定已经急疯了!不行,她要找到他!
站起身来,她走到柜台前面,毕竟按捺不住,她拨了梁家的电话。
接电话的是致秀,果然,她惊呼了起来:
“哎呀,初蕾,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?二哥说你在马场离奇失踪,他说,你八成和那个骑马教练私奔了!喂,”致秀的语气是开玩笑的,是轻松的。“你真的和马场教练在一起啊?”
怎么?他还不知道自己在生气吗?怎么?他还以为她在作怪吗?怎么?他并不着急也不后悔吗?
“喂,”她终于吞吞吐吐的开了口。“你让致中来跟我说话。”“致中?他不在家啊!”
糟糕!他一定大街小巷的在找她了,这个傻瓜,台北市如此大,他怎么找得着?
“致秀,”她焦灼的说:“他有没有说他去那儿?”
“他吗?”致秀笑了起来,笑得好得意。“他陪赵震亚相亲去了!”什么?她摔了摔头,以为自己没听清楚。
“他……他干什么去了?”
“陪赵震亚相亲啊!”致秀嘻嘻哈哈的笑着:“我告诉你,初蕾,我终于正式拒绝了赵震亚,把二哥气坏了,大骂我没眼光。今晚有人给赵震亚作媒,二哥跟在里面起哄,你知道他那个无事忙的个性!他比赵震亚还起劲,兴冲冲的跟他一块儿相亲去了!”“哦!”她轻声的说。“兴冲冲的吗?”她咬咬嘴唇,心中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。“好,我没事了。”她想挂断电话。
“喂喂!”致秀急急的喊:“不忙!不忙!别挂断,有人要跟你说话!”
初蕾心中怦然一跳,见鬼!给这个鬼丫头捉弄了,原来致中在旁边呢!她握紧电话,心跳得自己都听见了。
“喂!”对方的声音传了过来,低沉的,亲切的,却完全不是致中的声音!“初蕾,你好吗?”
是致文!离开了三个月的致文!她经常想着念着的致文!初蕾不知道是喜是愁,是失望还是高兴,只觉得自己在瞬息之间,已历尽酸甜苦辣。而且,她像个溺海的人突然看到了陆地,像个迷途的人突然看到灯光,像个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亲人……她握着听筒,蓦然间哭了起来。
“喂?初蕾?”致文的声音变了,焦灼、担忧,和惊惶都流露在语气之中:“你怎么了?喂喂,你在哭吗?喂!初蕾,你在什么地方?”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抽噎着,用手遮住眼睛把身子藏在墙角,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。“我在一家咖啡馆,一家名叫雨果的咖啡馆。我……我……我不好,一点都不好……”她语不成声。“你等在那儿,”致文很快的说:“我马上过来!”他挂断了电话。几分钟以后,致文已经坐在初蕾的对面了。初蕾抬起那湿漉漉的眼珠,默默的看着他。他瘦了!这是第一个印象。他也憔悴了!这是第二个印象。他那深黝的眸子,比以前更深沉,更温柔,更充满撼动人心的力量了。这是第三个印象。她咬紧嘴唇,一时之间,只觉得有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。他紧盯着她,逐渐的,他的眉头轻轻的蹙拢了。这还是几个月前那个欢乐的小女孩吗?这还是那个大谈杜老头李老头的小女孩吗?这还是那个不知人间忧愁的小女孩吗?这还是那个躺在沙滩上装疯卖傻的小女孩吗?她怎么看起来那样茫然无助,又那样楚楚可怜呵!致中那个混小子,难道竟丝毫不懂得如何去照顾她吗?他望着面前那对含泪的眸子,觉得整个心脏都被怜惜之情所绞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