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乔伯伯,您先请进来坐!我去换件衣服。”
乔云峰清醒了过来,眨动著眼睑,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,望著面前这个乱发蓬松、酥胸半露的女孩。殷采芹,居然是殷采芹,那白屋里的女孩?不不,这那儿是白屋里的女孩?白屋里曾有过一个很纯很纯的小女孩儿,这儿站的,却是个充满诱惑力的、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啊!他抽了口冷气,还抱著万一的希望,他困惑的问:
“书培给了我这个地址,我是不是弄错了?他并不住在这儿,是吗?”“不不,”采芹慌忙说:“他是住在这儿,现在上课去了,您先请进来坐!”乔云峰迷惘的走了进来,迷惘的四面张望,迷惘的在椅子里坐了下来,采芹飞快的说:
“您先坐一下,我马上就来!”
她冲进了卧室,把手中的纸条放在梳妆台上。她手忙脚乱的换衣裳,好不容易,才穿上件简单的、家居的蓝色洋装。对著镜子,她飞快的梳著头发。又冲进浴室去洗脸刷牙。重新走出来以前,她站在卧室里,用手在胸前划著十字,嘴里乱七八糟的低声祷告著:“上帝啊,老天啊,圣母玛利亚啊,观世音菩萨啊……你们帮帮我吧!帮帮我度过这一关吧!”
终于,她走了出来。心情已经平定了很多,反正,乔云峰已经见到她了,反正,是逃也逃不掉了。倒了一杯茶,放在乔云峰面前,她像个待宰的囚犯。
“乔伯伯,您喝茶。”她低声的说。
乔云峰抬头看了她一眼,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,迷惘,困惑,而不知所措的。采芹看著他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,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乔云峰了,她不知道他已经是个老人了。满头白发,额上都是皱纹,戴著副近视眼镜。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种书卷味,可能还更深了一些,他看起来文雅而高贵。那种高贵,像是与生俱来的,像是随身携带的,像是生长在他眉间眼底的。那种高贵,也就是乔书培所具备的。但是,现在,这个高贵的老人显然陷进了一个完全迷惘的境界里,他迷失而无助,孤独而瑟缩。
“我不知道──书培到底是在做什么?”他喃喃的开了口,讷讷的说著:“我有一年多没有看到他了,他说他很忙,不能回去。我……我想,那就让我来看看他吧!他……他……”他抬头望著采芹,住了口,怔怔的发著呆,眼底的迷惘更深了。
“他很好!”采芹立即说,像个罚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。“他真的很好,在设计公司兼了个工作,又在帮苏教授编书……”“是的,苏教授!”老人的眼睛闪亮了一下,立即又黯淡了下来。“我以为……以为……那女孩叫苏……苏……”他又住了口,低下头去,他手中还拎著那个旅行袋。
“苏燕青!”采芹不知不觉的接了口。“她叫苏燕青,书培和她很……要好。”乔云峰再度抬起头来,困惑的看著她。
“可是,你……你怎么在这儿?”他糊糊涂涂的问,眉头轻锁著。“他们告诉我,你……嫁给了一个法官。”
老天哪!采芹抽了一口冷气,乔云峰也知道这件事了。她突然有狂笑一场的冲动,老天,命运和她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!殷振扬的话对了!采芹,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,你已经身败名裂了!没有一个正经人会接纳你了!她闭了闭眼睛。“不是法官,”她空空洞洞的,无力的,却坦白的说著:“是个律师。我也没嫁给他,他家里早就有了太太。一年多以前,我就离开那个人了。”
“这就是书培不回家的原因了?”老人望著采芹,这次,他是直视著采芹了。“你们……是结婚了?还是……同居了?”
“同居。”她低声说,迎视著乔云峰的眼光。“他说……在您同意以前,不……”她咽掉了下面的话,怔怔的看著乔云峰,忽然觉得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。她也在这一刹那间,明白了一件事,明白书培为什么不肯带她回家了!这会杀掉乔云峰!事实上,她已经杀掉他了!那老人又孤独又无助又绝望的坐在那儿,下意识的捏著手里的旅行袋,他好老啊!像是已经一千岁了。他走进这屋子之前,是个六十岁的老人,现在,是个一千岁的老人了。他注视著采芹,镜片后的眼光模糊而涣散:“他……他……他小时候很听话,”他喃喃的说著。“他有才气,从小就爱诗词,爱画画,我知道他……总有一天,会出人头地。”“他已经出人头地了。”她热烈的说,不由自主的想安慰和鼓励这个老人。她说得又热烈,又急促,又真挚。“他的画被教授推荐到西班牙去参加画展,他的设计是第一流的,虽然他不能定时上班,设计公司还是宁可出高薪用他。苏教授说他的文学修养赛过中文系的高材生,要在他的著作上加上书培的名字……他已经出人头地了,他什么都做得最好,他是──十全十美的!”老人呆呆的看著她,眼底是一片迷蒙。
“是吗?”他迟疑的问,语气有些恍恍惚惚。“或者,我对他期望太高了。我总希望他是……完美的。不止……完美的人格,还有……完美的人生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他对采芹虚弱的笑了笑。这笑容竟比他的迷惘无助更打击了她。他老得好快啊,他已经有一万岁了。“我是个守旧顽固的老头子,他知道。所以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就不敢回家了。”
他站起身来,茫茫然的拎起了旅行袋。
“我走了。”他说。“乔伯伯!”她惊喊:“您去那儿?”
“回家啊!”“您还没见到书培呢!”她急促的说:“您坐著,我给您到学校找书培去,半小时之内就回来!”
“不用了。”老人凄凉的说,仍然对她虚弱的微笑著。“你会照顾他,是不是?”采芹深深的吸了口气,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而冷静:
“我不会照顾他。今天的大学生和以前不同了,和一个女朋友同居几天,不算什么严重的事。他真正要娶的人是苏燕青,那是个毫无瑕疵的女孩子,您一定会喜欢那个女孩!对不起,乔伯伯,我不能帮您照顾他,只有苏燕青才能照顾他!”
老人怀疑的望著她。“你确定吗?”“乔伯伯,您和我一样了解书培,他如果真要娶我,他早就娶了!”老人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,他仍然拎著旅行袋走向门口,他的背脊略略佝偻著,瘦长的影子孤独而落寞。但是,他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依然存在,即使是在那衰老的仪容下,仍然有著炯炯发光的本能,和灼灼逼人的威力。他退向了门口,凝视著她:“答应我一件事。”“什么?”“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。”
她闭上了眼睛。残忍啊,乔云峰!你为什么不能接纳我?你为什么把我看成污点?你为什么也像一般人那样轻视我?你走了!不要告诉书培你来过了!那么!当他带著苏燕青去见你的时候,殷采芹这段丑陋的历史是在他生命里根本没有存在过了!她咬咬牙,睁开眼睛来的时候,她发现乔云峰正对著墙上的一幅画像凝视著,那是她站在窗前,以彩霞满天为背景而画的那张油画。老人问:
“是他给你画的像?”“是的。”她回答,心底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,她微笑起来。“注意到背景的彩霞了吗?彩霞有两种,清晨的彩霞之后是白天,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夜。我后面的彩霞,是黄昏的彩霞。”老人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。
“你答应不告诉他我来过了?”他问。
“我答应。”她点点头。
他走了。她没有送他下楼,只站在小屋门口,目送他孤伶伶的穿过“日日春”的小径,孤伶伶的走下楼,他那瘦削的背影,消失在阳台的转角处了。
她折回到屋里来,慢吞吞的走到梳妆台前,她望著镜子里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,你也老了!她对自己说;你也有一千岁了!她又看到书培留下的纸条了,她打开纸条,一次又一次的读著;出污泥而不染?你错了?我该是污泥里的污泥了。伤害你已经够深了?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?不不!书培,我再不伤害你了,我再不玷污你了!我再不拖累你了!她把头仆伏在梳妆台上,一任眼泪慢慢的泛滥开来。
第二十八章
这天,乔书培一天都很忙,整天的课,外加设计公司开会,他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。晚上六点多钟,他才赶回家里。事实上,他今晚七点还要去苏教授家工作,而多日以来,采芹也没时间开伙做饭,他明知道这个时间回家,既没有饭吃,采芹多半也已经出去了。可是,他就忍不住要跑回去一趟,整天,他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痛楚,这痛楚压迫著他的神经,使他心慌而意乱。当他走上小楼的时候,他才想起自己一早所写的那张纸条。“你让我痛心极了!”不,采芹,他心里悠悠长叹,不是痛心,而是恐惧,天知道他有多恐惧,恐惧失去她,恐惧她被别人抢去!恐惧她变心!恐惧她对他不再依恋了。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在纸条上还写了些什么,写的时候,他是在一份抑郁愤怒和激情里。或者,她今晚不会去上班了,在收到他这样的纸条后,她多半不会去上班了。他要把握机会和她好好谈谈,如果真有个第三者闯入了……天,他硬摔摔头,去他的第三者!那是陈樵的陷害!一定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