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住我今夜的样子吧,不不,忘了吧,还是忘了比较好,人如果没有‘记忆’,一定会少掉很多痛苦,是不是?忘了我吧!不不,你得记著我,如果你真把我忘了,我会伤心而死!你怎能忘记我?我爱了你那么久!噢,你瞧,我已经语无伦次了,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了。不能再写了,天都快亮了。告诉你一个秘密,我最怕在黎明时分,听火车汽笛声,因为那声音代表了离别,代表了远行,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。三年前,我也在黎明时被火车带走。那汽笛声好苍凉好苍凉……可是,我已经听到汽笛声了。
别了,书培。你一直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,每次你遇到烦恼时,你总是‘摔摔头’,就把它‘摔掉’了。现在,是你‘摔摔头’的时候了。别了,书培。祝幸福永远
采芹”
乔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长信,他是呆住了,傻住了,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。有好长一刻,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意识,几乎是麻木的,几乎是没有知觉的。然后,他慢吞吞的折叠起那封信,把它放进衣服口袋里,他就站在那儿,看海浪,看太阳,看云雾,看海鸟……看浪花的翻翻滚滚,看潮水的来来往往,看海面的起起伏伏,看阳光的闪闪烁烁……骤然间,他翻过身去,用尽浑身的力量,对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岩石一拳捶了过去。他的拳头重重的击在一块岩石的棱角上,那棱角直刺进他的皮肉里,他觉得痛了。那痛楚一直抽进了他的心脏,他坐下来,沿著那石壁坐下来,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,紧紧紧紧的抱住了头,嘴里模模糊糊的呻吟著:
“怎么可以这样子?怎么可以这样子?采芹!这太残忍,太残忍,太残忍……”他把头匍匐在膝上,他不知道这样抱著头坐了多久,然后,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柔的、女性的手扶住了他的肩,他浑身一震,是采芹!是采芹!这封信只是开个玩笑,只是试探他的感情,他狂喜的抬起头来,狂喜的喊:
“采芹!”不,不是采芹,站在他面前的,只是那好心肠的雅丽。她望著他,泪眼凝注。“不要这样,乔书培,”雅丽含泪说:“她拜托我照顾你,叫你不要太伤心。好在,大家都生活在台湾,早晚有一天,还要遇见的!”他抓住了雅丽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,他紧紧的攥住了她,热烈的说:
“她还对你说了什么?还对你说了什么?告诉我,都告诉我!她在什么地方?什么城市?我要去找她,我要告诉她这是不对的,她不能用婚姻来买她父亲的平安,这是件莫名其妙的傻事!我可以办休学,我可以先去找个工作,我可以养她们母女三个,我也可以想办法去营救她爸爸,我去问,去打听,去找门路……”雅丽用手揉著他的头发,像个大姐姐在安抚胡闹的小弟弟,她勉强的微笑著,诚恳的说:
“你知道你在说傻话,你知道你办不到!你还太年轻,乔书培,你才十九岁,而且,你生来就注定是个艺术家的料!你没有办法帮殷家的忙!”“但是,我还是要找到她,她在那儿?告诉我,雅丽,你一定知道!我只要一个城市的名字!”
雅丽摇摇头,深思的望著他。
“如果我是你,我会到台北再说!”
“台北?”“你该去台北了,早些去注册,去办住校手续吧。至于殷采芹,你──最好忘了她。否则……台北是个大城市,殷耀祖犯的是个大案子……说不定,采芹根本就在台北。她可能故意跑回来一趟,混乱你的注意力……”
乔书培直跳起来,紧握了雅丽的手一下。
“雅丽,你知道吗?你是个天才!”
于是,三天后,乔书培就去了台北。
在台北,忙于注册,忙于办理住校,忙于购买书籍和应用物品,忙于应付大都市的生活……他到一个星期之后,才有时间去调查殷耀祖的案子。他那么陌生,又那么没经验,奔走了将近两个月,才知道,殷耀祖发放到外岛去了。至于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儿审理的,根本就弄不清楚!
殷耀祖在外岛,殷采芹呢?茫茫人海,漠漠天涯,殷采芹,你在何方?日子一天天的过去,采芹杳无消息,他投身在大学生活里了。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他忙著念书,忙著吸收,忙著绘画,忙著考试,也忙著回忆和相思,但是,殷采芹是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。一个学期过去了,第二个学期又来了。时间的磨子,永远在不停的转动,转走了夏天,转走了秋天,转走了冬天,然后,就又是新的一年,新的一个春天了。
第十二章
三月底,学校开始放春假,乔书培又回到了海边。
这就是我们故事一开始,在那三月的末梢,乔书培为何会坐在防风林里,反复在沙上写著“殷采芹”的原因了。殷采芹,殷采芹,左一个殷采芹,右一个殷采芹,无数无数的殷采芹……这树林,这沙滩,这海洋,这岩石,这风,这云,这海浪,这白屋……处处处处,都有殷采芹的名字,可是,殷采芹,你在何方?点点滴滴,丝丝缕缕,旧时往日,我欲重寻!那个三月的末梢,乔书培在海边追悼著过去,那个三月的末梢,乔书培在料峭春寒中,一直坐到太阳沉落。那个三月的末梢,乔书培终于了解了一件事;人,永远不可能挽住春天,留住海浪。过去的是过去了,再也追不回来了。殷采芹不论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,与他乔书培都不会有关系了。当暮色在林中慢慢笼罩下来,当太阳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……他终于拿起一枝木麻黄的叶子,像扫帚般横扫掉地上那无数无数的“殷采芹”。站起身来,他对著海洋深吸了口气。脑子里掠过了李义山的两句诗: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
或者,人生的事,就都是这样的。古往今来,感情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故事,让你甜,让你苦,让你酸酸楚楚,永无了时。摔摔头。“你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,每次遇到烦恼时,你总是摔摔头,就把它摔掉了。现在,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。”他苦涩的想著,苦涩的笑了,苦涩的摔摔头。人呵,你身上永远背负著那么多的责任,你有个孤独寂寞的老父,你有个正待开发的未来……你不能把自己永远埋葬在回忆里!听吧,海鸟在唱歌呢!“去去去!去去去!莫迟疑!去去去!去去去!莫迟疑!”
于是,乔书培再摔了摔头,在那个三月的末梢,他试图甩掉他的过去。踏著落日的余晖,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里。
家,一如往日,简单,清苦,却充满了书香。父亲有颜回精神,一箪食,一瓢饮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乔云峰用宠爱的眼光望著儿子,不管怎样,他这一生虽然谈不上一点点成就,他毕竟带大了这个儿子!这个茁壮的、漂亮的、优秀的、卓越的儿子!人,一旦进入老年,对下一辈的宠爱,居然会如此强烈!强烈得近乎依赖了。
“去拜访了你的老朋友吗?”乔云峰问。
他深思了一下。“是的。”他微喟著说。
“大家的变化都很多吗?”
“不。”他迟疑的。“我的变化比较多。”
乔云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是的,这是个简单的、单纯的、宁静的小海港,大家永远过著守旧而近乎保守的生活,对个台北的大学生来说,“距离”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。
“你在大学里……”他忍耐不住自己最关心的问题,从他一回家,他就想问的问题:“有没有交到女朋友?”
乔书培抬起眼睛,读出了父亲眼底的期待和关怀。
“有个中文系的女同学,”他静静的说,带著种深思的表情。“大家还很谈得来,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。”
“哦?”乔云峰更关心了。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她姓苏,名字叫燕青,小燕子的燕,青颜色的青。也是大学一年级。”“苏燕青,”乔云峰微笑起来。“满好听的名字。她家住台北吗?”“是的,她父亲是个大学教授,在辅大教中国文学,她母亲也是学教育的,在教中学。”
“哦,”乔云峰的微笑加深了,笑容填满在每条皱纹里。“你见过她父母?”他不经心似的问。
“去她家吃过几次饭。”他也不经心似的答。“他们知道我家不住在台北,对我比较照顾一些。”他抬起眼睛,注视著父亲。“你知道学教育的人,他们把所有年轻人都看成自己的子女一样。”乔云峰笑了。“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,他们对你并没有另眼相看?”他笑著问。“我没有什么意思,”乔书培也笑著,心底,有层迷惘的隐痛在扩大,那隐痛像一张大网,把他整个罩在里面。“我们只是普通朋友,很普通的……只是同学而已。我想,我才读大一,谈这个问题,还是太早了。何况,苏燕青是中文系的宠儿,追她的人大有人在,我──并不属于其中的一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