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初五,京城里各家店铺忙开工,挑个好时辰,鞭炮噼哩啪啦震耳欲聋。
常府总铺子加上连锁的店面全忙得不可开交,照例,主事者得领著底下的人焚香祭拜,就趁著常老爷和常天赐前去总铺时,虎娃又施隔空转移的术法,独自返回长白雪山。
她并非想远离,相反的,是要留在他身边。
人的一生短暂,她却拥有恒长的生命,知道这样的坚持和抉择将为日後带来痛苦,她已管不了许多。虎兰儿和虎桂儿那对姊妹甘愿相随心中所爱,原以为自己缺乏那样的勇气,怎料情爱无理可循,她一头栽入,再难了断。
因而,她孤身回到山中,转入虎族领域,她要去见姑婆,向姑婆相求一事。
冬未走,山中肃冷,雪景清明。
那美妇背对著,雪地银光映照著她的衫裙,步伐轻如风,足过不留痕迹。
「你离开他,他要寻你的。」语音忽微,彷若飘雪。
「我待会儿就回去,他忙著生意,不会知道的。」虎娃尾随著,十只葱指儿几要扭成麻花。
美妇暗暗牵唇,眼神瞥向林间某处。听见虎娃续语——
「姑婆,我、我本是要离开他,我想要离开他,我告诉自己非离他远些不可,我、我不让自己迷恋……可是、可是……」可是不能,她试著去做,然後失败。
深吸口气稳住心中波涛,银牙一咬,将心中话尽吐,「姑婆。我决定了,我不离开他。他身体好差,没有我的元虚护持,怕要日复一日地衰竭,打开始是您强将虎娃送到他身边,我心里好不甘心,只想抢回银珠便走,也顾不得姑婆会不会生气、要不要罚我。可如今我、我……」搅在一块的十指陡地分开,握成小拳,仿佛为她坚定意志——
「如今我是真心喜欢他,我想陪他一辈子,人的寿命短暂,他活多久,我便陪他多久,他年纪大了,成了老公公,我便把自己变成老婆婆,照顾著他,陪伴他,横竖是……是对他放心不下。」
「他若死——」美妇忽地停下步伐,斜睨过来,「你要如何?」
「我便等他投胎转世,寻到他,嫁他为妻。」竟是毫不思索,冲口便出。
美妇双眸微眯,轻轻一笑。「恩义偿尽,自当回归虎族,我知你性子热切,总凭心中一股冲动行事,为一个男子在人世飘荡,值是不值?」
值是不值?!虎娃想著,思如走马,与常天赐的一切点点浮上心头,想他温柔的语调、温柔的双目、温柔的脸庞,是那样的温柔震撼著她、包容著她、迁就著她,龟裂了心防,交织出细水长流的感情。於是,答案如此明显——
「我无悔。」
美妇微微一震,面容瞬间宁定,若那对深沉眼瞳沾上心思,也是昙花一现。
虎娃毅然扬头,双眉一弛,下一瞬间,竟对住美妇直挺挺跪下。
「姑婆,虎娃这次回来是想对您说明白,恩义偿尽,虎娃不离他而去,即便姑婆强逼,我亦不从。求姑婆成全。」她所担忧的,是怕姑婆以神通制伏自己。
此时,天际飘起雪花,教风吹拂著,落地前,回旋著自在的路径。天与地成一色,连四边的林木也融进这般天真的纯白中,前雪未消,新雪又覆。
两个女子一立一跪,在风雪中静默许久,远远瞧去,也要融进雪中。
隐隐、远远的,彷若响起一声叹息,那名美妇终於回转身躯,走来虎娃面前,拾起手为她拂去头顶和肩胛上的雪花,虎娃抬头望著,见她面貌依然严峻,唇角向上弯著,纵使似有若无,也逸出淡淡欢愉。
「姑婆……您、您这是应了我吗?」姑婆为什么会忽然开心起来,半点不对她气恼?随即又思,姑婆即便气恼,也不会显现出来让谁瞧见,她、她弄不太懂呵……
美妇把手移至她後脑勺,一下下抚顺她的头发,此际虽无言语,她面目稍弛,那对教人难以捉摸、深藏著千年涵养的眼瞳中进出光彩,终於,虎娃感应到她的心意,是应允了自己。
「姑婆!」她心中欢喜激动,竟而流下泪来,什么也顾不了了,扑身抱住美妇的腰,小睑埋进她的裙褶里。「谢谢……」
「像个小娃娃。」那男子说得没错。美妇兀自想著,仍挺直站立雪中,严肃的表情终於稍稍松懈,手掌不住揉抚著虎娃头顶,半晌过後,面容已回复清冷,静静地道:「去吧,回去你选择的地方。」
虎娃抬头,泪痕未乾,唇蠕了蠕想询问姑婆,自己是不是很孩子气,很任性而为?尚未发出一字,那美妇突然两手握住她的肩胛往上一提——
一股热流窜周身,神通不可思议,广大驱使灵能,帮助她移形换位,不及瞬眼,虎娃已在风雪中匿迹,哪里还见铭黄衫裙的身影?!
美妇又伫立一些时候,心思无谁能懂,接著,她视线侧向教白雪倾覆的林间,清冷的语调不变,在呼风中依旧清晰,「你的虎娘子回去了,你躲啥儿?出来吧。」
摄人心魂的雪白下,一个青衫男子缓缓现身,足不沾雪,来到美妇面前。
美妇瞪住他,声音持平,「你再不将实情告之,有苦头受了。」
男子知她所指何事,温和地扬唇,「是的。」
本是为了巨兽在京城出没之事前来拜见姑婆,未料及,如此的幸运降临在他身上,而愿望已足啊!
在听见方才那段话,一名女子最深刻的表白,他心中震荡,热气在四肢百骸里翻滚,只有自己方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抑制一份激动,才能不在姑婆面前失态。
美妇眸中锐光流转,似在评估,渐渐地,唇上竟泛出笑。
「有些事,连天都不能掌控,该发生,再如何躲避亦是枉然,你和你的虎娘子正是一例。」她思及那道由天庭仙家直接委下的旨意,笑更深、更沉。
他心底微微一突,有些讶异她此刻的表情,不禁问出:「姑婆有事瞒我?」
她眉目飞扬,似笑非笑地睨著他。「不是什么要事……至少,已不重要了,没有谈论的必要。」
侧转过身,她望向苍茫天地,情绪在极短时间内宁定,开口继续另一个话题。
「黑凌霄已探知虎娃身在京城,他个性向来狂妄,心喜之物非到手不可,为夺虎娃,不知会做出如何举动,你要当心。」
「虎族族众不能相残,这是几千年来的条律,若违者,将被全族所驱逐。他若不留情面,我会出手干预……我答应姑婆,会尽可能维持彼此和平。」然虎娃已是他的娘子,绝无相让之可能。他暗暗握紧双掌,目色陡沉,明白必须彻底解决此事,他才能完全而安稳地拥有她。
美妇颔首,静静叹气,「黑凌霄亦是族中精英,只盼他最後能把持住自己,不坠魔道。」
第九章
各行各业虽已开工营业,但依民间习俗,元宵节之前仍属新年期间。
京城大街上还有许多卖年货和应景玩意儿的摊子,为迎接紧接而来的元宵佳节,各式各样的小花灯都已上架出笼,有几个摊位还请来老师傅当场制作,完成的作品红红绿绿挂满摊架,热闹又美丽。
「少夫人,广济堂到了。」轿子外,一名家丁来报,虎娃闻声回神,适才透过小窗子,她让街上好玩的人事吸引,竟未觉轿子已停下。
家丁撩开轿帘子,她连忙整容,眨了眨眼让自己瞧起来精神干练一些,才移动身子步了出去,尚未站稳,一个大胖人影拱手走来。
「稀客稀客,在下是广济堂的主事赵大德,常少夫人光临广济堂,真是蓬摹生辉啊!」他是八面玲珑、长袖善舞之人,也不知从何得知虎娃前来的消息,竟先一步迎将出来。
虎娃是直性子,喜怒哀乐全写在一张脸上,想到之前自己遭难,被绑在这儿,还差些命丧於此,登时脸蛋如罩寒霜,随即又思此次前来的目的,她想向广济堂取得当初开给天赐养病用的药方子,也想询问清楚天赐的病根到底为何,是不是真的一辈子也好转不了。
这事她已向常天赐问过几次,但总被两三句带过,他不教她知道,她偏要知道,才会又趁天赐外出,命令两名家丁偷偷带她前来。
今天来算是有事相求,她深深呼吸,朝快要笑僵嘴角的趟大德勉强扯唇。
「赵先生未卜先知,特意出来相候,实在不敢当。」嗯,这句话说得还算得体吧。她暗想著,努力藏起尖牙,按捺住扑上去咬死他的街动。呜……好辛苦啊!
趟大德摸摸颈後,没来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,寒毛竖立,他小心瞧著虎娃神色转变,清清喉咙赶忙招呼,「哦……您客气啦,咱们进厅里谈,咱备了香茶,有事坐下来慢慢再说。」他看人看得多啦,还没见哪位女子能有一双那般的大眼,像盯住猎物的大兽,黑色瞳眸中闪烁微暗的金光,这位常家少夫人想杀人啊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