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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若鸿一直坐在那堆灰烬前面,用手抱着头,动也不肯动。宾客们都叹息着一一散去。围绕着若鸿的,是一奇三怪、谷玉农和芊芊。他们想劝他进屋去,劝他治疗一下手上的烫伤,但他不肯移动身子,也不肯让人看他的手。永贵请了大夫来,他坐在那儿,就是不肯动,大夫才碰到他的肩,他就嘶吼的号叫起来:“走开!不要碰我!谁都不要碰我!不要!不要!……”

  芊芊心碎神伤,五内如焚。她扑了过去,推开大夫,用力摇撼着若鸿,泪如雨下,一边哭着,一边大喊出声:

  “你活着,为了画画!你的生命,为了画画!即使我这么强烈的感情,都不曾动摇过仍然画画的意志!但是,画画不能缺的,是你的狂热,你的眼睛,你的手……现在,你不让大夫治疗你的手,你预备废掉这只手吗?你预备一生不再画画吗?以前爹要废掉你的手,我不惜从楼上跳下来阻止,你忘了吗?”她哭着,用力去拉他的手腕:“起来!起来!我不许你这样子!我不许你停止画画,我不许你废掉这双手……我不许你放弃,从此,你的画画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,也是我的事!”她用尽全力,竟将他的手拉了下来:“为了我,你一定要继续画下去!为了我,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!为了我,你一定要振作起来,为了我,你一定要珍惜自己!”

  这一番摧肝裂胆的呼唤,终于撼动了若鸿。他的手终于松开了,伸出手掌去,让大夫治疗。他的两只手都惨不忍睹,又红又肿,起着水泡。大夫急忙给他上药、包扎。片刻以后,他的两只手都缠上纱布,裹得厚厚的。大夫又开了口服的药,叮嘱了一大堆该注意的事项。然后,大夫走了。意莲吩咐着说:“我把客房整理出来,让若鸿养伤,这个样子,是不能回去了。”但是,若鸿挣扎着站了起来,身子摇摇晃晃的。钟舒奇、叶鸣等人急忙扶住。若鸿挣开了众人,萧索的站着,眼光直直的看着前方。“我要回水云间去!”他简短的说。

  “何苦呢?到了水云间,煎药也不方便,换药也不方便……弄点吃的也不方便……”叶鸣劝着说。

  “我要回水云间去!”他重复的说。

  “好吧!”沈致文说:“我们送你回水云间去!”

  大家都去扶他,若鸿手一拦,大声说:

  “谁都不要跟着我,我自己回去!”

  说着,他就歪歪倒倒的,脚步蹒跚的往大门口走。

  “你也不要我跟着你吗?”芊芊有力的问。“太晚了!我跟着你已经跟出习惯了!当全世界的人都遗弃你的时候,我跟着你,当你要遗弃全世界的时候,我也跟着你!”

  于是,芊芊大步上前,扶着若鸿,坚定的走出去了。

  第十六章

  躺在水云间里,若鸿病倒了。

  从小,若鸿就很少生病,十六岁离开家,自己一个人,流浪过大江南北,也曾远去敦煌,徒步走过沙漠……但是,他健康快乐,几乎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。但是,这次,他病了。发着高烧,说着胡话,他有好几天都人事不知。只感到那团熊熊的烈火,在烧炙着的他每一根神经,要把他整个人烧为灰烬。在这种烧炙中,他痛,痛到内心深处,痛到骨髓里,痛到每根指尖,痛到每根纤维,痛到最后,他就放声喊叫了,但是,他的喊声,却是那样柔弱嘶哑,几乎完全没有声音。

  在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里,他并不是全然没有知觉,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边,喂茶喂药,衣不解带。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农,都轮番前来守候探望。他知道子璇来过了,拿来好多珍贵的药材和芊芊谈了好多话。他也知道中医西医,都曾在他床边诊视……然后,第五天早晨,他醒过来了。

  芊芊坐在床边一张椅子里,上身仆在床沿上,已经倦极入睡。他注视着那张因消瘦而变得小的脸庞,和那细小的胳臂,胳臂上面,因跳楼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么鲜明。他伸手想去抚摸那疤痕,才一抬手,就发现自己双手都裹得厚厚的。这双手,使他浑身迅速的通过一阵颤栗,心中猛然一抽,抽得好痛好痛。这双手,把所有的回忆都带来了!宴会、子默当众烧掉的画……他呻吟了一声,想把双手藏起来,却苦于无处可藏。这样一动,芊芊立刻醒了,她跳了起来,紧紧张张的说:

  “水!水!水!我去倒水!”

  她才举步,发现若鸿正凝视着她,她就停住脚步。她又惊又喜的仆过来,仔细的去看他,又去摸他的额。

  “若鸿!”她小小声的喊:“谢谢天,烧已经退了!你怎样?你醒了吗?你完全清醒了吗?”

  他瞪着她,深深抽了一口气,有气无力的说:

  “你为什么不躲开我?你还看不出来吗?我这个人不是人,是个灾难!是个瘟疫!你快离我远一点,不要接近我,不要帮助我,让我去自生自灭!”

  芊芊神色一松,竟然笑了起来。一面笑着,一面又落下泪来,她用双手把他紧紧一抱,喜悦的说:

  “你醒了!听了你这几句话,就知道你没事了!谢谢天!谢谢天!”她吻着他的额,他的眉,他的眼。“你不止是灾难、是温疫,你还是个千年祸害!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,来保护这个祸害!现在,第一步,祸害该吃药了!”

  她起身,去炉子边,熟悉的把药罐里的药,倒入碗内。双手捧到他面前来:“不要再叫我远离你,逃开你!”她温柔而坚定的说:“我身上刻着你的印记,那儿都不去了!再说,这几天,我日日夜夜守着你,我的贞洁已经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!如果你不要我,我就无处可去了!”

  他瞪着她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
  报复了之后的子默,又怎样了呢?

  子默并不快乐。他的“痛快”,也像那烟火,烧完了就没有了。接下来要面对的,竟是整个画会的指责,和子璇强烈又悲愤的痛骂:“你买了他的画,你又烧了他的画!你故意造成他画展的成功,让他活在狂喜里,你再烧了他的画,让他从狂喜中一下子跌进狂悲里!你策划这件事,执行这件事……你让我心寒!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,你被鬼附了身,才会做这么狠毒的事!”“对!我是被鬼附了身,那个鬼就是梅若鸿!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同情若鸿,那是因为他被击倒了,变脆弱了,可怜了!你们不要忘了,‘一个可怜的人,必有其可恶之处’!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恶,又怎会逼得我要用这么严重的手段来报复他!”子默大声辩解着。“你可以打他、捶他、拿刀杀他,”陆秀山嚷着:“就是不能烧他的画!我们都是画画的,都是敝帚自珍、爱画成痴的人,这样做,比要他的命还严重!”

  “若鸿有再多的不是,有什么过节,也要坦荡荡来面对。”沈致文沉痛的喊:“你是我们的榜样,我们的大哥呀!我们尊敬你,崇拜你呀!你怎可做这么绝情、冷血,而又阴险的事呢?”“你真是烧他的画也不要紧,”钟舒奇吼:“你就到水云间去烧!怎么可以到杜家去烧!怎么可以在杜家亲友面前去烧!你要梅若鸿以后怎样做人,怎样面对杜家的老老少少……你一丝丝尊严都不给他保留!你太狠了!”

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把子默骂得体无完肤。子默终于站起身来,愤愤的一挥手:“是!我不给他留余地,我不给他留面子!我用最狠毒的手段来报复他!你们别忘了,他曾经是我的兄弟呀!我爱惜他更胜于爱我自己!是怎样的仇恨才会策使我做这件事?那绝不是我一个人的仇恨可以办得到的!”他瞪着子璇:“那是梅若鸿,加上芊芊,加上你!是我们四个人联手创作出来的作品!里面也有你的笔迹,你赖也赖不掉!”他顿了顿,用更有力的声音问:“难道你不曾恨他,恨得咬牙切齿吗?”

  “恨是一回事,报复是另外一回事!”

  “我没有你那么高贵!那么宽容!”子默说:“有仇不报非君子!”“请问,你这个君子,是不是很快乐、很满足了呢?”

  子默没有回答。子璇叹了口长气。忽然间,悲从中来。

  “子默,”她悲切的说:“我们怎会变成这样?不是没多久以前,我们还一起游湖,吃烤肉,纵酒狂欢,怎么一下子,就变成了这样?”她这样一说,子默蓦然间泄了气,旧时往日,如在目前,他痛楚的闭了闭眼。全画会的人,都默不作声,一种凄凉的气氛,就这样慢慢的笼罩了烟雨楼。

  几天后,芊芊来到烟雨楼。

  她当着子璇的面,当着一奇三怪的面,直接走到子默面前,把那两百块钱,重重的摔在桌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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