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要对我谈公平道德!”她发作了,对子默大吼大叫起来:“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!不要用传统礼教的那些大帽子来压我,我从来就是礼教的叛徒!成天跟着你们这些艺术家鬼混,早就没有人尊重我,珍惜我!我的事我自己负责!钟舒奇以前没有得到过我,现在他也没有损失什么,你干嘛为他抱不平?他有什么不满意,尽管来找我好了……”
子默被她吼得连退了好多步,退到门边,他以一种陌生的眼光,悲伤的看着她。那个欢乐的、自信的、神采飞扬的汪子璇,到哪里去了?他重重的咬了一下嘴唇,闭了闭眼睛:那个汪子璇,已经被若鸿和芊芊谋杀了!就和往日的子默,被他们谋杀了一样。他退出房间,带着无尽的伤痛,走了。
没多久,子璇过生日。谷玉农带着好多礼物来看子璇,又是衣料,又是首饰,又是巴黎带来的香水和化妆品。子璇又感动了,她最近真容易被感动!搂着玉农的脖子,她亲昵的说:“如果还爱我,就证明给我看!如果还爱我,就不要放弃我!我是自由的,你也是自由的,这种感觉真好!追我吧!玉农!继续爱我吧!玉农!”
谷玉农的心,就这样被她撩得飞跃了起来。那晚,她喝了好多酒,醉了。她跳上马车,驾着马就往外飞奔,谷玉农追上去,跳上马车陪她飞奔,谷玉农追上去,跳上马车陪她飞奔。八月,子璇忽然从昏天黑地的荒唐岁月中醒了过来,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。早上起床,看到牙膏就想吐,经过厨房,闻到油腥味就要作呕。她惊怔的、恐慌的体会到,自己身体里已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。怎会呢?她和谷玉农结婚四年,也曾希望有个孩子,但,她始终都不曾怀孕。她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时,也看过妇科医生,医生说她不容易受孕。而现在,她身体上的种种变化,都让她确定,她是怀孕了。算算日子,从五月份以后,经期就不曾来过了!五月,正是芊芊去上海,她和若鸿纵情于水云间的时期!她惊悸的、苦恼的想着:不要不要!她不要怀孕,她不要这个孩子!尤其,是梅若鸿的孩子!她用手压在肚子上,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长大。怎么办呢?怎么办呢?她心慌意乱,着急了,害怕了。她这一生,从没有这样手足失措,束手无策过。
她迟疑了好多天,既没有人可以商量,也没有人可以讨论。身体上的不适在加重,没胃口,没精神,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。挨到九月初,她觉得没办法再拖下去了,她必须要找另一个当事人谈谈。于是,她骑着脚踏车,去了水云间。若鸿确实夜以继日,全力以赴的画了两个月的画。在画画的过程中,他时而欢喜,时而忧愁,时而得意,时而灰心,时而觉得自己是天才,时而又认为自己是废物……就这样一会儿上天,一会儿下地的把自己折腾了两个月。幸好芊芊陪伴在侧,不断的打气,不断的鼓励,是个“永不泄气的支持者”。这样,若鸿终于有了五、六十张自认还过得去的作品,尽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,他的精神却是振作的,眉尖眼底,全是喜悦和兴奋。这天,阳光很好,水云间外的草地,一片碧绿。芊芊把若鸿的画,一张张排列在草地上,用石头压着四角,以防被风吹走。她再一张张审视过去,嘴里喃喃的说着:
“这一张我喜欢……这一张我喜欢……这一张我喜欢……这一张我也喜欢……”她抬头叫:“若鸿!每一张我都太爱了,怎么办?画展到底要用多少张?”
若鸿奔过来,看着一地的画,他一张张看过去,越看越满意,越看越得意。“傻瓜!”他故意的笑骂着芊芊:“什么每张都喜欢?”这张就不好,这张也很烂,这张……这张实在不错!这张也还马马虎虎……唔,唔……这张嘛,这张是杰作!”他情绪高涨,兴奋不已。“哇!才多久时间,我居然完成了这么多幅画!哈哈!”他大笑着:“哈哈,哈哈……”太高兴了,他往后一仰,就平躺在草地上,两眼望着天空,大叫着说:“天为被,地为裳,水云间,我为王!哈哈!”
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悦,跪在他身边,看着他。见阳光闪耀在他整张脸孔上,芊芊也喜不自禁了,笑着说:
“你真的有点疯狂□!”
“不是一点点疯狂,是很多很多疯狂!”若鸿笑着说,伸手用力一拉,就把芊芊拉了起来,两人滚倒在草地上,笑成一团。子璇就在这时,到了水云间。
她停下脚踏车,惊讶的看着一地铺陈的画,和那滚成一团的若鸿和芊芊。心中像被一块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,仓促间,她转身想离去。但是,若鸿和芊芊已经看到她了,两人急忙从草地上站起来。“子璇!”若鸿喜出望外:“你终于肯来水云间了!哈!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,吉星高照!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不理我的!”子璇深深的吸口气,力图平静自己。芊芊已走过来,对她羞涩的、友善得近乎讨好的一笑:“子璇,你比我大几岁,我有什么不对,你原谅我吧!如果我们大家能恢复以前的友谊,我就太高兴了!”子璇对芊芊软弱的笑了笑,心情实在太烂了,自己也知道笑得非常勉强,她抬眼去看若鸿,心事重重的说:
“若鸿,我来找你,有事……”
“太好了!”若鸿不由分说,拉住她,就把她拖到那些画前面:“快来!你帮我看看这些画,你看我画得怎样?我的画展就要举行了,我实在很紧张……”
“画展?”子璇怔了怔。
“是呀,就是二十日,在揽翠画廊!我已经寄请贴给你们了!你回去告诉子默和舒奇他们,一定要来!”他兴冲冲的说着,又解释了一句:“当然,是杜伯父支持我,要不然,我是没能力去租那种地方的!”
子璇看了芊芊一眼,再看了若鸿一眼,心中的感觉,真是复杂到了极点,说不出有多嫉妒,也说不出有多苦涩!
若鸿一心只在他的画作上:
“你看!这一张,我好得意,我给它取名字叫奔,你说好不好?还有这张,画的是雨后的天空,我还没定名字,你说叫什么好?”子璇情不自禁,被那些画吸引了,她一张张看过去,越看越惊奇。不得不赞赏的说:
“若鸿,你真是才气横溢,画得……太好了!”
“真的吗?真的吗?”若鸿兴奋得像个孩子:“你这样说,我就放心了!芊芊说她每张都喜欢,但她是感情用事,根本不懂嘛!你才是行家!而且你不虚伪!我真的有进步,是不是?是不是?”子璇忽然看到两张并排而放的油画,画的都是人像,一张是自己披着薄纱站在窗前,一张是芊芊,伫立在西湖湖畔,穿着件低胸的白色绸衫,胸前的“红梅”,赫然在目!子璇瞪着那两张画,顿时觉得五内俱焚,整个胃都翻搅了起来。她再也看不下去了,她再也待不下去了,至于来时想谈的问题,也谈不出口了。她掉转身子,回头就走。
“子璇!”若鸿惊呼着;“你才来,怎么就要走呢?别走别走!进屋里去喝杯好茶,芊芊才给我拿了两罐碧螺春来……”子璇一语不发,跳上车子,头也不回的、飞快的、逃也似的骑走了。芊芊看着她的背影,有些恐惧的说:
“若鸿,我觉得她不对劲儿!你是不是该……追她去?也许……她有话要对你说……”
若鸿摇摇头,有些沮丧起来。他看了芊芊一眼,是的,他已经在两个女孩中选择了一个,就对这一个好到底吧!子璇的创伤,他已经无能为力了。
第十三章
子璇已经走投无路了。在那个时代,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,实在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。
她好不容易,辗转又辗转的,从陆嫂的朋友,一个洗衣妇那儿,弄到了一个地址。于是,这晚,她单枪匹马,还着二十块现大洋,带着坚定的决心和无比的勇气,在一个小黑巷子里,找到了那个地址。敲开门,那产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,再看年纪轻轻的子璇,就什么都明白了。她四顾无人,忙忙的关了门,把她拉进了小屋。
小房间里阴暗潮湿,一股药水味和霉味扑鼻而来,子璇就觉得头晕目眩了。产婆让她躺上了床,先帮她检查,手指在她肚子上东压压,西压压,一股“专家”的样子。
“几个月了?”产婆问。
“大……大概三个月。”她嗫嚅着。
“我看不止□!”产婆说:“孩子都挺大的了,起码有四个月了!你今天是碰到贵人了,换了任何人都不敢帮你拿,这么大的孩子,手啊脚啊都长好了,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……”产婆说着,开始去清理工具,钳子剪刀在盂盆里丢来丢去,一阵铿铿锵锵,金属相撞的刺耳的声音。子璇听着,不自禁的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。她把手紧压在肚子上,想着产婆说的,“手啊脚啊都长好了,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……”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,隔着那层肚皮,在探索着她的手,在试着和她相握。她惊颤着,浑身通过一道电流似的刺痛,一直痛到内心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