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为什么应该听过你的名字?”她坦白追问。
他站着,背靠着街灯,他的眼光深沉,灯光下,黝黑的皮肤被染白了。他唇边浮起一个古怪的表情,像笑,但,不是笑,是一种近乎苦涩和自嘲的表情。
“因为我们两个一起参加了那场灾难。”他说,他用了“灾难”两字,使她心头一阵悸动,对他而言,那婚礼也是一场“灾难”吗?“我认为,你或者听过我的名字,并不是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。”“我还是不懂。”她困惑着。
“认得雨雁的人都知道我。”
“我不认得林雨雁。”“你只认得徐远航?”“是。”她苦恼的舔舔嘴唇。“你,显然也只认得林雨雁。”
“为什么?”“因为——认得徐远航的人都知道我。”
他眉头微蹙,身子僵直。然后,他们重新彼此打量,重新彼此估价,重新彼此猜测,也重新彼此认识……好一会儿,他才哑哑的开口:“我们最好都挑明吧!徐远航是你什么人?”
“先回答我,林雨雁是你什么人?”
“你早就猜到了,”他沉声说:“她——是我的——女朋友。”她定睛看他,认真的看他。
“你是说——”她不相信的瞪着他。“徐远航把她从你手中抢走了。”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她愕然,潜意识里,或者有这种猜测,明意识里,却无法有这种认可。她抬起头,由上到下的打量他,从他那头顶闪光的发丝,一直看到他那踢损了皮的鞋尖。然后,又从他的鞋尖,再看到他的脸。那宽宽的额,平滑,没有皱纹。他有多大?看不出来,她从来就看不出男人的年龄!可是,他还年轻,不会超过三十岁!那宽阔的肩,挺直的背脊,平坦的腹部,长长的腿……她虽看不到他的内涵,起码能看到他的外表。他是优秀的!而徐远航居然把林雨雁从他手中抢走了。徐远航是酒,酒能让人醉,超越时间,无远弗届!
“轮到你了。”他打断她的冥想。“不要这样盯着我看!我输得起!”他挑起眉毛,眼光认真的看着她。
“嗯。”她哼着。“你输得起,我也看得出来。”
“你呢?”他追问:“难道是徐远航的女朋友?”
“不。”她清晰的吐出来。“完全不是!”
“哦?”他疑问的。“不是?”他傻傻的问。
“不是。”“那么,你……暗恋他?”
“不是。”“不是?”他咬嘴唇……“那么……”
“我是他的女儿!”她更清楚的说。
“什么?”他惊跳着。“不是!”他叫着。
“是!”她有力的回答。“徐远航是我父亲!你既然知道他离过婚,怎么不知道他有个已经念大学二年级的女儿!我从小跟妈妈,所以也跟妈妈姓裴。我反对林雨雁,因为她太小,她和我一样大!我不能接受这件事……”“唔,”他哼着。“我也不能接受这件事!别告诉我,徐远航已经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!不可能!”
“绝对可能!”她肯定的说。“因为我在这儿!难道你不知道,我爸爸已经四十五岁!”
他的头往后仰,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。
“现在,我有些输不起了。”他说。
她站在他面前,凝视他。
他们彼此凝视着。然后,他忽然站直了身子,丢掉了手中的烟蒂。他抬了抬头,挺了挺胸,深呼吸了一口空气,他振作了一下,强作欢颜,他笑笑说:“你猜怎么?我想找个地方喝杯酒!”
“哈!”她皱眉,又耸了耸肩。“在刚刚离开酒席之后,你想喝酒?”“是。”“正好,”她点点头。“我也想找个地方,好好的吃它一顿!”
第二章
这家餐厅舒服多了。足足有二十分钟,他们两个什么话都不说,只是埋着头苦吃,两人都吃得很多,他报销了一整客快餐,她吃掉了一大盘咖哩鸡饭。然后,他们两人的气色和精神都好多了,裴雪珂再一次证实自己的看法,原来精神上的委顿也受肉体的影响,怪不得害忧郁症的人十个有九个是瘦子。
咖啡送来了,咖啡真好,咖啡的香味就有提神和振奋的作用。她机械性的在咖啡杯里丢进两块方糖,倒了牛奶,用小匙搅动着。她注视着那杯里的涟漪和漩涡,不用抬头,她知道他又抽起烟来了,雾缓慢的游过来,和咖啡的热气搅在一起,两种香味混淆着;咖啡和烟,她皱着鼻子嗅了嗅,奇怪,咖啡和烟,这两种香味居然有某种谐调,某种令人安宁的谐调。“我真弄不懂你,”他忽然开了口,声音不大,却仍然吓了她一跳。“你干嘛去参加那个婚礼?我打赌你……父亲,呃,那位徐老先生并不希望你在场来提醒他有多老!幸亏我把你带走了,否则,你预备在那儿干嘛?等着喊雨雁一声妈妈?”
“不许说我爸爸是老先生!”她挑衅的说,瞪圆了眼睛。“你自己也知道,爸爸不老。他成熟,稳重,风度翩翩。亲切,儒雅,而且温柔。非常非常温柔。他这种温柔气度,使他成为一位国王,他是事业的成功者,情场的成功者。”她瞪着他。“你不要输不起!”他回瞪她,喷着烟雾,眼神里有种若有所思的神情。
“你是个矛盾而古怪的女孩!”
“怎么?”“你带着满腹怨气去参加那婚礼,你恨你父亲,你恨林雨雁,可是,你也受不了别人骂他们。”
“是,”她直视他。“我受不了。”
他皱皱眉,斜睨她,忽然扑近她,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和面庞。“喂,小裴,”他说:“你确定那位徐远航是你父亲吗?你有没有弄错?如果你说他是你的男朋友,我比较容易接受。”
“他是我父亲!”她认真的说。“不过我六岁就离开他了,妈妈和他离婚的主要原因,就因为他永远有女朋友,永远受异性的欢迎。妈妈常说,爸爸是不该结婚的,可是,他居然又结婚了!这就是我弄不懂的原因!他大可以和林雨雁交朋友,同居,只要不结婚……”
“雨雁不是那种女孩。”叶刚低沉的说。“她不是。她出身自书香之家,有太良好的教养,太多传统的教育,再加上满脑筋其笨无比的道德观!如果她肯和男人同居,就轮不到你父亲来娶她了!”“你在暗示什么?”“我不暗示,我明讲。如果我肯娶雨雁,如果我肯和她走上结婚礼堂,也就没有徐远航了!”
“哦?”她转动眼珠,扬起睫毛。“原来林雨雁是你不要的女孩,是你不肯娶的女孩,她无可奈何,想嫁人想疯了,就抓上我爸爸来填空了?”她啜着咖啡,很可爱的去吹散那咖啡杯上的热蒸汽。“叶刚,”她第一次叫这名字,居然满顺口的。“你猜怎么?”“怎么?”“你如果不是阿Q,你就根本没输!”
“解释一下。”“阿Q挨了打,就说:‘就算王八蛋打我的!老子不爱还手,如果我肯还手……’”
“不必告评我阿Q是什么,这个我还懂。”他玩着手里的打火机,斜靠在沙发中,眼光幽幽的停在她脸上。“解释下面一句。”“如果你不是阿Q,那么,你说的都是真话。因为你不肯娶林雨雁,所以她另外择人而嫁。那么,你输掉了什么?一个你根本不真正想要的女孩?”
他皱起了眉头。“慢点!”他说:“你把‘要’和‘婚姻’混为一谈了。这是最普通的错误,难道只有结婚,才表示你真正想要一个女孩?”她有些困惑。“难道不是?”她反问。
“当然不是!”他接口。“婚姻是人订的法律程序,是男女两个人彼此签一张随时可以解约的合约。恋爱要签约,表示彼此根本不信任。如果彼此不信任,结婚有什么用?你的母亲曾经是徐远航的太太,对吗?而你,今晚参加了一个婚礼,眼看另一个女孩变成徐太太……哈!”他大大摇头。“瞧!人类多么会用各种方法,把彼此的关系变得复杂!制造矛盾,制造问题,制造痛苦,制造烦恼!你,”他深刻的盯着她。“就是一个例子!”“我想,”她舔舔嘴唇,蹙着眉。“我们在谈你,而不是谈我!”“哦,是的。”他自嘲的笑笑。“我们在谈我。叶刚失恋记。”
“你没失恋,你没有。”
“我没有?”他反问。“我觉得你没有。”“你觉得?”他再反问。语气很认真。
“你……”她仆向他,把咖啡杯推远了一些,她忽然有些热切,热切的想要说服他什么,证明他什么。“你并不真正想要林雨雁吧?你真正想要吗?我觉得……像你这种男人,如果下定决心,真正要一件东西的话,你就不会失去。所以,我觉得,你实在没有失去什么。”
他静静的看她。好一会儿没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