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庭芳小说 > 失火的天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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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或着拍照片!\"牧原说:“她会去拍照吗?”

  “你不要傻了!\"秦非对他吼:“她拍照干什么?再出版一本专辑吗?”

  “中中,\"宝鹃又抓住了中中。\"洁舲阿姨出去的时候,有没有说什么?”

  “有啊!\"中中感染到空气中的紧张,他也不笑了。\"我要洁舲阿姨带我一起出去,她说:\'中中,这次不能带你了!\'我说要她带玩具回来给我。她想了想说:\'我会带一朵火花回来给你!\'”

  “什么?\"牧原问:“火花?”

  “是啊!\"中中挑着眉。\"上次菜市场不是也有人在卖吗?一根棍子,上面会嘶嘶嘶的响,一直冒着火花,有蓝的、红的、绿的……好漂亮啊!我要张嫂买给我,张嫂就是不肯。”

  “是手里拿的\'焰火\'啦!\"张嫂说。\"不过,我不懂大家为什么那么着急啊,洁舲小姐睡醒了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呀!散散步就会回来!穿件漂亮衣服也是很平常的事呀,洁舲小姐穿什么反正都漂亮!”

  “宝鹃,\"秦非说:“你查过她的房间吗?有没有留条什么的!”

  “没看到!\"宝鹃说:“不过,不妨再查一遍!”

  秦非奔进洁舲的房间,房间整整齐齐,连床都铺好了。他在枕头底下、床单下面看了一遍,什么都没有。冲到书桌前,他看着书桌,干干净净的,拉开抽屉,笔墨、稿纸、小说大纲……也都整齐的放着……看不出丝毫零乱。是的,可能只是大惊小怪,可能她出去散散步,可能她在下一分钟就会走进家门……他想着,看到牧原一脸憔悴、焦灼、懊恼,与悔恨,他反而不忍起来:“别急,牧原,或者她真的去你家了,或者她不服气想再找你谈谈清楚……\"他咬咬牙,洁舲太傲了,这可能性实在不很大。但,牧原已经整个脸都发起亮来。他拍着膝盖说:“对呀!怎么那么傻!”

  他冲到电话机旁边,立刻拨回家,才问了两句,就颓然的挂断了电话,说:“没有。她没有去过!”

  秦非徒劳的瞪着室内的一件一物,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小说上,他曾和洁舲讨论过的小说……芥川龙之介。打开来,他立刻看到洁龄用红笔细心勾划出来的几句:“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。他环顾人生,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,唯有这紫色的火花……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,就是拿生命交换,他也想把它抓住!”

  秦非\"砰\"然一声把书阖拢,眼色惨淡。是了,火花。她所谓的火花。她要以生命交换的火花,那一刹那的美!对她而言,这一刹那的美已经得到又失去了,以后的生命不会再美了。这一瞬间,他想起了洁舲和他谈过的所有的话:“生时丽似夏花,死时美如秋叶\",\"生而何欢,死而何惧\",他再从书架上取出三岛由纪夫的全集,一本本翻过去,有一页稿飘了下来,上面是洁舲的手抄稿,但是她改动了几个字:“精神被轻视,肉体被侮蔑。欢乐易逝去,喜悦变了质,淫荡非我愿,纯洁何所觅?易感的心早已磨钝,而诗意的风采也将消失。”

  这首诗的后面,她还另外写了一首小诗:“当美丽不再美丽,当诗意不再诗意,当幸福已像火花般闪过,当未来只剩下丑陋空虚,那就只有……安详的沉沉睡去。切莫为生命的终去而叹息,更无须为死亡而悲泣,生命的无奈是深沉的悲剧,让一切静止、静止、静止。结束悲剧才是永恒的美丽!洁舲写于一九七六年春\"秦非闭了闲眼睛,把纸条塞进牧原手中。他心里已经雪亮雪亮,完全明白了。洁舲的预感,一向强烈,一九七六年春,几个月前的事了!她早就写好了这张纸条,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退路!她把纸条夹在三岛的书中,是因为她和他谈过三岛对死亡的看法,一种凄凉悲壮的美!如果她有朝一日,面临到今天的局面,逃不掉生命加诸于她的各种\"无奈\",而让所有\"重建\"的美丽都又化为丑陋。她会结束自己,他会去追寻那\"永恒的美丽\"!世界上只有一种\"美丽\"是\"永恒\"的,那就是在\"风采消失前\"的\"死亡\"。秦非呆怔了几秒钟,什么都不必怀疑了!洁舲连他会到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中来找她,都已经事先料到了!他回头去看牧原,后者的脸上已毫无人色,眼中充满了极端的悔恨、绝望、和恐惧!他也懂了!

  他终于也了解洁舲了!只是,恐怕他已经了解得太晚太晚了!

  “宝鹃!\"秦非沙哑的喊了出来:“去查所有旅社投宿名单,虽然是大海捞针、总比不捞好!张嫂,去报警!再有,医院……医院……\"他抓住了宝鹃:“宝鹃,如果她安心想死,她会采取什么方法?”

  “静……静……\"宝鹃的牙齿打着战。\"静派注射!”

  是的,静脉注射!她早就学会了所有护士的专长!秦非放开宝鹃,冲到隔壁的配药间去。好半晌,他出来了,脸色如纸般刷白刷白。

  “宝鹃,我们还剩多少瓶生理食盐水?\"他问。

  “记录上不是有吗?”

  “是的,我查了记录。少了一瓶!\"他瞪着宝鹃。\"一瓶生理食盐水,当然还有注射针和橡皮管,另外,她带走了三公克的P……!”

  宝鹃的脸立即变得和秦非一样惨白了。

  “她带走了什么?\"牧原睁大眼睛,急切而焦灼。\"那是什么?毒药吗?”

  “麻醉前用的引导剂!\"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,他跌坐在椅子里,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,脸上毫无表情。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,低沉得近乎平静,平静得近乎空洞,空洞得近麻木。\"不必再慌乱,不必再找她了!她完了!她不会活着回来了。那药,只要用○。五公克就足以让人入睡。她把三公克加在生理食盐水中注射,是连\'失误\'的机会都不给自己!假如她直接注射,这种药的药力太强,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着了,因而会注射不够量而被获救!假若用生理食盐水,她可以只用半瓶水,那么,十几分钟之内,她就把一切都结束了。\"他顿了顿,清晰的吐了出来:“死定了!我告诉你们,她死定了!”

  牧原双腿一软,就跌倒在地毯上。挣扎着,他坐了起来,头在晕眩着,胃在翻腾着,心在绞痛着。他抓紧了一张椅子,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来,他用尽全身的力量,才吐出几句话:“或者,她还没有动手!只要找到她在什么地方,她总要………找一个地方动手!”

  “对!\"宝鹃急促的喊:“或者还来得及,只要她还没动手!查旅社名单!她一定会去投宿某家旅社……”

  “来不及了!\"秦非的声音仍然空洞。\"全台北有几百家几千家旅社,来不及了!而且,她很可能不去旅社,而去个荒郊野外,风景优美的地方……”

  “船!\"牧原忽然大叫,从地毯上跳起身子,他发疯般的狂喊狂叫:“船!那条船!我们漆成白色,租来拍照的那条船!我们叫它洁舲号!”

  秦非的眼睛蓦然闪亮了,这是发现失去三公克P……之后,他第一次有了希望和力量。他也直跳起来,伸手一把捏住牧原的胳膊,几乎把他的骨骼都捏碎,他用震耳欲聋的声音,大吼着说:“在哪儿?船在哪儿?”

  “青草湖!”

  “先报警!\"宝鹃喊,奔到电话机前面,先拨一一九专线,再拨青草湖管区警局。

  然后,他们开了车,向青草湖飞驰而去。

  他们没有猜错,洁舲确实租了那条全白的船,穿上她最美丽的、全白的衣服……一如展牧原给她拍的那张名叫\"洁舲\"的照片……只是,她没有打伞。她也带了好多白色的小花,只是,在白色小花中,还有大把大把紫色的花朵,租船的老板以为她又要拍照,记得她的道具都是白色,还问她那紫色花朵做什么用的,她笑着说了句:“世界上没有纯白的东西,纯白太干净。这是打破纯白用的。\"她举起那紫色小花,望着那船老板说:“这种花……有没有一点像豌豆花?”

  船老板笑着说\"像\",事实上,他根本弄不清楚,豌豆花是什么样子的。

  就这样,洁舲穿着一身白衣,划着一条白船,带着许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,还有一瓶生理食盐水、三公克的P……和静脉注射器具,上了这条通往另一个世界,另一个可能充满美丽、祥和、诗意、温柔、仁慈,和爱的世界的小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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