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下个月开始,我要在‘联副’上刊载你一部长篇小说,你最好马上就去写!”我大惊失色。这怎么可能呢?《几度夕阳红》还没写完,我的头脑有限,怎可能再开始一部长篇?何况我情绪低落,何况我还要带孩子,何况,何况……
“不行!”我摇头。“我做不到!一定做不到!”
“你做得到!一定做得到!”鑫涛坚定的说,眼光逼视着我。他浑身上下,又带着那种令我惊奇的“力量”,他点点头,很认真的说:“让我告诉你一件事,当初,我想在联副上刊载《烟雨蒙蒙》,可是,长篇小说的连载必须要向上面报备,我报备的时候,上面打了回票。给我一句话说:‘琼瑶?琼瑶是谁?没听过这名字!联副应该去争取名家的稿子!’我听了之后不太高兴,把《烟雨蒙蒙》左看右看,铁定是部好小说。结果,我利用我的职权,闪电推出《烟雨蒙蒙》,连预告都没有发。报社以为是一部中篇,根本没注意,一直等到刊载了一半的时候,有天社长一清早到报社,发现一群女学生等在报社门口买报纸,社长惊奇的问她们在干什么,女学生说:‘来不及等报纸送到家里来,我们要上学呀!只好到报社来买!’社长问她们要看什么大新闻,她们说:‘《烟雨蒙蒙》呀!’社长惊愕的走进办公厅,问大家:‘《烟雨蒙蒙》是什么?’”
我笑了,对鑫涛点点头说:“你编故事,也编得满好听的!最起码,可以治疗一下我的自卑感,我正需要这种故事!”
“我没有编故事!”鑫涛一本正经的说,眼光显得严肃起来。“这件事,百分之百是真的。我告诉你,只是要你知道,在联副刊载《烟雨蒙蒙》的时候,报社里没有人知道琼瑶!但是,今天我们报社开编辑会议,会议中,大家居然提出来:‘我们怎么不去争取琼瑶的长篇小说?’言下之意,《皇冠》有你的长篇,联副没有你的长篇,是我徇私了!”他正视着我,一瞬也不瞬的:“琼瑶,”他清楚而有力的说:“联合报是台湾第一大报,能挤上联副,不像你想像那么容易!现在联副要你的稿子,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!因为,这对你太重要了,仅仅一本《皇冠》,不够来肯定你!”
“可是,”我嚷着:“我写不出来呀!”
“你写得出来!”他重重点头,毫不怀疑的。“今天我就是用逼的,用催的,用榨的,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长篇来,你最好马上就去写!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!”
“那么,那么,”我开始心慌起来。“《几度夕阳红》怎么办呢?”“《几度夕阳红》不能停,你要做一个计划,半个月用来写《几度夕阳红》,另半个月写新长篇,两部小说同时进行!”
我愕然的看着鑫涛,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!他真认为我有这种能力吗?我自己却不能肯定。鑫涛不看我,他看看我的房子,看看正在屋内练习枪战的小庆,他说:
“你需要雇一个人,来帮你烧饭带孩子,”抬眼看我,他正色说:“像你这种人,是不应该埋没在厨房里的!明天,我去帮你物色一个佣人!”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结舌的说:“我用不起!”
他看了我好一会儿。“你用得起的!将来,你要用多少人,你都用得起的!只是,你必须坐在桌子前面,去努力的写!你没有多余的时间,可以用来哀悼你的婚姻或过去!”
他走了。我呆呆怔着。然后,我拉着儿子,飞奔上楼,打开稿纸,去拟新长篇的“人物表”和“故事大纲”。
第二天,“阿可”来到我家,是个二十几岁的苗栗姑娘,她来帮我做家事,带孩子,烧饭,洗衣服。(阿可在我家,足足做了二十年,到四年前才“退休”回老家。)我一头栽进我的书房,夜以继日的写我的新长篇。
新长篇“如期”在联副刊出,书名是《菟丝花》。《几度夕阳红》并没有因而停止,它继续在皇冠上连载。鑫涛说对了;我做得到,我也做到了。虽然,两部小说写到后期,我必须用纱布缠住我肿痛的手指,勉强握着笔去写,但是,我并没有马虎,我很用功的写完了这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小说。
一九六四,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!
一九六四,我搬到台北定居,我离婚,我疯狂般的写作,我在两大刊物上同时刊出连载小说,我还一口气出版了四本书!这四本书分别是《烟雨蒙蒙》、《六个梦》、《幸运草》、《几度夕阳红》。我把四本新书带到母亲那儿,一字排开,排在母亲的书桌上面,我抬眼看着母亲,终于透出一口长气,我说:“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,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,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,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《窗外》……但是,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,走上了写作这条路!妈妈,”我郑重的说:“我会一直走下去的!”
母亲默默的看着我,终于笑了。这个笑容,实在“难得”呀!一九六四年年底,《菟丝花》出版,接着,《潮声》出版。我的书都由《皇冠》出板,一整年中,《皇冠》就忙着印我的书。那年,我是二十六岁,距离为了一张数学二十分的通知单,而仰药轻生的时期,足足隔了十个年头!这十年,我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,挨过了多少痛苦艰辛。但是,二十六岁的我,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方向!
第十七章 “梦想家”与“实行家”
就这样,我开始当一个“职业作家”。
我的书,都在《皇冠》出版社出版,每一本的销路都还不错。鑫涛给我15%的版税,我惊奇的发现,我每个月都有相当好的收入,足以应付我的房租,阿可的薪水,以及我和儿子的食衣住行。这真是个奇迹!
一九六五年,母亲也去新加坡了,小妹搬来和我同住。小妹那时已从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系,是台大的高材生。我的小妹,真是个奇才,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,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。此时的小妹,情窦初开,和同班同学“阿飞”正在恋爱,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,鞭长莫及。我给了他们两个最大的支持,让他们顺利的相爱下去,小妹真是幸运。如果母亲在台北,我相信,以母亲对小妹的爱,她一定又会像母猫叨小猫般惶惶不安,不见得会让他们如此自由。(“阿飞”也是台大高材生,非常优秀,可是,在我母亲眼中,任何人追小妹,可能都不够资格!)
我们那栋日式小屋,终于被师大收回,没多久,就拆除了。日式房子逐渐成为过去,台北街头,新建的公寓及高楼大厦一栋栋的耸立起来。一天,鑫涛来我家付版税给我。付完之后,他看着我说:“现在,你应该分期付款,去买一栋公寓,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,太没安全感了!”
我吓了一跳。买房子?买属于自己的房子?我最奢侈的梦中才有这样的梦。“我怎么买得起?”我惊愕的说:“房子好贵呀!”
“就在这附近,正在盖一批四楼公寓,你不妨去看一看!至于买得起或买不起,我想你不用担心,你的版税足以支付头期款!以后的款子,你可以写新书,你源源不断的写,稿费和版税就会源源不断的来!”
“这个道理我懂,”我忧愁的说:“可是,写作这行业和别的工作不同,我不一定能够源源不断的写呀!”
“哦,你能!你当然能!”他毫不犹豫的说:“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,我敢肯定,你的写作生命还在开始阶段,你最大的财富,是你的年轻!我保证,你会有源源不断的作品问世!”
他保证?他保证我可以写下去?世界上怎有像他这样的人呢?他像火车头里的煤,燃烧着,催促着火车头往前开。我不开都不行呢!于是,房子订下来了。我开始写我的新小说《船》。过了几天,鑫涛又对我兴冲冲的说:
“你的《六个梦》,卖给中央电影公司拍电影,如何?他们出的版权费不高,但是,对于你,这是另一种意义,许多不看小说的人,他们看电影!”
“好还是不好呢?”我不解的问。“电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,会不会让小说走样呢?”“走样是一定走样的!”鑫涛说,他热爱电影,虽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,他仍然经常往电影院跑。“电影是另一种艺术,它会把属于平面的书籍变成立体,你可以看到你笔下的每个人物活起来,生动的、真实的演出你给他们的生命!这是太大的刺激,如果我是你,我会把每本书交给他们拍电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