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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哀伤的摇摇头。他脸色灰白,气冲冲的去看天空,不看我。我像犯了罪,等着他定夺。他开始绕着那个院子走,走来走去,走去走来,像一只困兽。然后,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,用很有力的,下决心的声音说:“取消我们的结婚,我不能娶你!我绝对不娶一个爱我不够深的女人!”我点点头,转过身子,我回家了。回到日式小屋里,回到那间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,我躺在床上,看着通厨房那道门,门上有他加上去的弹簧,门缝上有他贴的胶纸……我心酸酸,泪珠滚落。可是,我心中也如释重负,一片坦然。我能这样诚实而勇敢的说出我的心事,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。

  那夜,我彻夜难眠。一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,我才睡着。似乎刚睡着没多久,就感到一阵天摇地动,我一惊而醒,睁开眼睛,他赫然站在我床前,正在那儿死命的摇着我。看到我醒来,他没头没脑的就对着我大叫:

  “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,管你心里还有谁,管你爱谁多爱谁少,我反正娶定你了!昨天我说的话取消,不算!只要你肯对我好,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!我就不相信你对我的爱,不会越来越深!”

  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,心中那样震动。我要对他好,我一定要对他好,我想着,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太太,永不负他这片深情。(尽管以后我们的婚姻中发生了许多问题,那天早上的情景,仍然深深撼动我心。在我的回忆中,它永远美好。)

  这样,我们终于携手走上了结婚礼堂。我们结婚那一天,父母大宴宾客。我毕竟没有嫁给老师,也算他们的一项功德。必须让所有的亲友知道喜讯。因此,席开二十桌,好生热闹,连父亲的同事和学生都来了。我披上白纱,穿着新娘礼服,盛装走向红地毯的那一端。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场show!

  那一年,我刚满二十一岁,庆筠二十七岁。我们两个从认识到结婚,一共只有七个月。

  第九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

  结婚第一年,我们就住在那很“诗意”的田野小屋里。竹篱笆外,就是农田,抬起头来,就可见到新店的山。

  这小屋是单砖的建筑,盖得“简陋”极了。墙很薄,每到下雨天,“诗意”就变成“湿意”,屋外下大雨,屋内下小雨。到了台风天更不得了,屋瓦会整片整片飞走,雨水从窗子缝隙中往里灌,灌得整面墙都塌下来。每次台风过后,我们就忙着糊墙壁。厨房很小,只能容一个人,有个小小的炉台和洗槽。厕所更简单,连门都没有,我只好给它挂上一面竹帘子。屋子虽然不怎么“豪华”,我们两个倒也安之若素。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,整个午后和晚上都在家里写作,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脚踏车。我每天听到他“叮铃铃”按车铃,就奔到“花园”门口去迎接他。他有时会带一些菜回来,我就下厨烹饪,经常做的是“蛋炒饭”,其次是“饭炒蛋”,外加一盘素菜炒肉丝。我的烹调技术实在不佳,好在他也不挑剔。

  我们的小屋中,只有简单的藤床藤椅,因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。书桌当然不能少,因为家里有两个“写作疯子”呀!我没有出去找工作,他写,我也写。我那时专攻“副刊小说”,我才不管有价值没价值,能赚到稿费就好。因为,母亲的话已不幸而言中,庆筠每个月的薪水,我们付掉房租、水电这些必须开销后,只能买二十天的米和菜,有十来天没东西可吃。赚钱已成为很重要的一件事。我研究报纸“副刊”,真正“投其所好”,写一些三千字左右的“小小说”。偶然,小说会登出一篇两篇,我们的生活可以凑合过去。有时对自己“奢侈”一下,就共骑一辆脚踏车,到新店镇的小戏院里,去看一场二轮电影,再骑着脚踏车回“家”。每次看完电影,都是深夜,车子在田埂中走,田野青翠,明月当空,我们也颇能自得其乐。庆筠写作的速度,比我慢很多,因为他句斟字酌,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,他属于“苦干型”。我不一样,我常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下,去写我身边的事与物,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,为了“追”我的“思想”,我总是下笔如飞。我称自己这种写作是“灵感型”。我们就在两种不同的型态下,从事相同的工作,时而切磋琢磨,时而批评鼓励。他是科班出身,难免对我的作品,有许多意见。可是,我的作品多,见报率也较高,在“经济挂帅”的前提下,他也就无话可说了。

  虽然,我们两个都“偶有”作品发表,生活仍然是够苦的。因为,稿费不是固定收入,时有时无。“吃饭”却是固定开销,一日也不能少。我初当“家庭主妇”,总是捉襟见肘,就弄不清楚,为什么每到月底,总有些日子,两人口袋中都“清洁溜溜”,一点钱都没有了。我的个性强,当初和庆筠结婚时,曾大言不惭的说:“我穷我苦,那是我自己的命!”此时,面对“自己的命”,只想如何挨过去,而不愿去向娘家伸手求助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开始懂得去做“家庭预算”,并且必须去“执行”这项预算。

  我和庆筠,婚后的第一次吵架,就出在这“家庭预算”上。

  原来,我们那时一天的菜钱,只有七块钱,超过了这个数目,我们月底就会没钱用。我非常辛苦的去维持各项“预算”,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“透支”。但是,七块钱实在太少了,我们几乎难得吃肉,几天下来,庆筠已经喊吃不消。我却坚持“吃苦,大家一起吃”,不许乱了预算。这样,有一天下午,两人都在埋头写作。忽然,院子外面,有人朗声叫卖“鲜肉粽子,豆沙粽子”,这一叫,叫得我们两个都抬起了头。

  “我去买两个粽子来吃!”庆筠说着,打开了抽屉,拿着我们的“家用”就往外跑。我急忙阻止说:

  “一个粽子要三块半,两个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钱!到月底我们就会有一天要饿肚子!而且,此例一开,我们都不照预算去用,月底又要难过了。”

  “管他的!”庆筠说,依然往外跑:“月底的事月底再说!船到桥头自然直,没有人会饿死的!”

  “不行!不行!”我说:“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,每个月到了二十几号,我都要去当我的结婚戒指!这种事太没面子,我不要当结婚戒指!”“你不当我当!”他说:“我现在饿得很,不吃粽子连灵感都不会来!”我看没办法阻止他吃粽子了,只好妥协的说:

  “那么你买一个就好了,我不饿,我不吃!”我心想,最起码可以省下三块半。谁知道,我这样一说,他竟然勃然大怒起来,跳着脚说:“你为什么不吃?你不吃,叫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?你就是喜欢这样,把自己弄得好可怜的样子,其实那有这么严重?连粽子都吃不起?我没结婚的时候,只要口袋里有钱,想吃什么吃什么,结了个婚,连粽子都没得吃!”

  “我没有阻止你吃呀!”我委委屈屈的说:“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吗?你为什么要扯到结婚不结婚呢!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粮,然后再借债过日子,对我来讲,很不习惯呀……”

  “好了好了!”他嚷着:“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穷,你不习惯过穷日子……”“我哪有嫌你穷?”我这下子更委屈了,声音也大了起来:“嫌你穷还会嫁你吗?我是宁愿跟你‘吃苦”的,现在,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……”“你就是这样,就是这样!”他越吼越大声。“吃苦?我怎样给你苦吃了?你左一声吃苦,右一声吃苦,还说不是嫌我穷,你明明就是嫌我穷……”

  我们这场架,吵得真无聊!吵着吵着,卖粽子的人也走了,粽子也吃不着了,文章也写不下去了,然后我就哭了。哭着哭着,晚饭也不肯做了,我回娘家去了。

  如今回忆起来,我们居然会为了吃两个粽子而大吵一架,简直是不可思议。我还记得,那次粽子事件结束的时候,父亲曾经调侃了我一句:“怎么?你又要马儿好,又要马儿不吃草?”

  庆筠有个绰号叫“老马”,父亲一语双关,实在是非常幽默。只是,当时,这个“幽默”里,也夹带着好多的辛酸!“贫贱夫妻百事哀”呀!贫贱夫妻,真的是“百事哀”!写到这里,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电风扇。我们那“诗意的小屋”,因为墙太薄了,室内温度和室外温度,几乎都一样。夏天酷热,冬天苦寒。我生平最怕热,到了七、八月,就觉得日子真挨不过去。和庆筠婚后,我都是自己做家务,大热天在厨房中炒菜,真是一大苦事。我又怕庆筠穿得太邋遢,会给同事笑话,所以,他的衬衫长裤,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烫。洗衣服还罢了,烫衣服又是一件苦事。每次给他烫衬衫,我额上的汗,滴滴答答落了满衬衫。因此,那时,我最大的愿望,就是能拥有一架小小的电风扇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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