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仿膳斋,北京的“吃”并没有太诱惑我,著名的北京烤鸭太油腻,我不爱吃油腻的食物,所以吃过一次就没再吃。北京的餐馆,除了仿膳斋颇具特色以外,给我印象很深的,是杨洁请客,带我去的“四川餐厅”。
四川餐厅的菜,和我们后来真正到四川,所吃到的地道川菜,是有相当距离的。但是,四川餐厅的建筑,却让我颇为震动。原来,这家餐馆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装修成餐厅的。那住宅是中国标准的四合院。由好几重四合院组成。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院子,然后,东南西北各有房间,每间房间都画栋雕梁,围在房间正中的又是小巧精致的院落。房间外面,是曲折的回廊,充满了古色古香。我这一看,当场就迷上了四合院。对中国这种四四方方,有大院,有小院,有回廊,有柱子,有花窗和格子门的建筑,赞不绝口。初霞看我这么爱,拍着我的肩说:
“我们在北京弄一幢四合院如何?”“说得不错,”我说:“别忘了,我一年只能回来探一次亲,有个四合院,也没办法住呀!”
“这个你完全不用操心,”杨洁慌忙接口:“你瞧,你的朋友这么多,你不住,我们帮你住!”
“是呀是呀!”初霞兴致勃勃,说的像真的一样:“我们一定在四合院里,为你保留一间房间。你下次探亲时,就不必住旅馆了。至于我和承赉,没有什么限制,我们可以一年来好几趟,帮你看房子!”“当然,”承赉也接口:“房子里必须有现代化的卫生设备!需要改装!”“这没问题。”韩美林说:“改装,室内设计,全包在我身上,连室内的陈设,也都是我的事!”
“完了!”朱娅笑得灿烂:“给他一装修,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,他那些瓶瓶罐罐,陶器,铜铸,大雕塑品……全到四合院里去了!”“哇呀!”初霞大叫:“那我们的四合院,岂不成了陶艺馆?”
“成陶艺馆没关系,”承赉说:“一定要有两间大厅给我们唱戏!”他越说越高兴:“我们正缺地方票戏呢!”
“可以唱戏吗?”杨洁这个大戏迷,一听说唱戏,兴致全来了。“我们赶快去找四合院!北京的‘小梧桐’里,全是四合院。赶明儿我们就去‘小梧桐”里钻一钻!”杨洁说着说着,忍不住就摆开架势,唱了两句,好像脚下踩的,就是四合院的大厅一般。就这样,“四合院”成我们这一大群朋友的话题了。无巧不巧,几天后,李世济请我们去一个地方听大家清唱,是他们京戏界聚会的所在。我们一走进去,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筑——标准的四合院!杨洁碰碰我的肩,悄声说:
“不错吧?可惜,这是马连良的旧居,现在,拨给京戏界,用来聚会研究的地方!”我笑了,心想,谁有这么大的野心,来弄一幢马连良的旧居?不过,那天,我在这幢四合院里,却享受到一生都没享受到的耳福。我听到了李世济的清唱!
自从来北京,我就逐渐进入情况,李世济,绝对是个人物!但是,没有听到她唱,还是不能了解,为何我所接触到的人,个个对李世济如此倾倒!我们去的那天,国画大师李可染和李师母带着儿子孙女一起来,李小可拿著录影机,兴冲冲给大家录影。座上佳宾云集,一交换名片,全是艺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。那天,李世济知道我不懂戏,特别把她的唱词,全写下来给我,再唱。她唱了一段“文姬归汉”,又唱了一段“抗婚”“哭坟”。我这才领悟到李世济的魅力,她不但有金玉之声,而且唱得非常入戏。声音里的感情已十分丰富,她的表情更抓住了每个听众的视线,一曲“文姬归汉”,她唱得眼泪汪汪。唐在灯为她操琴,两人间配合得天衣无缝。当她唱完,全场掌声雷动。连我这个不懂戏的人,也被她深深感动了。
那天,很多人都接着表演,散会时已是黄昏,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,忽然对我说:
“四合院的事,大家都会帮你留意!”
哎呀!怎么人人都知道了?完全像真的一样呢!
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,她热心地说:“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,不知道怎么付版税,或者,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!”
亚芳,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,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,当我看房间,订房间时,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,一直对旅馆经理说:
“给她最好的房间,然后我们再来结帐!”
为什么?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,立刻,我就拒绝了。亚芳是个诚诚恳恳的中年女士,并不很善于言词。看我很困惑的样子,她递上了名片。可是,我仍然很迷糊。因为,那时候,我还根本不知道,我的小说,已在各个出版社,出版得十分热络。
后来,亚芳经常来看我,我们谈着谈着,也就谈熟了。但,在北京,我每天都要见许许多多的人,也和许许多多的人合影留念,有些人,我见过许多次都记不住名字。亚芳有件事让我记忆深刻,有天,她拿了一叠他们帮我照的照片给我。给到最后一张,是我和亚芳两个人的合照,她忽然把这张照片往自己皮包里一塞,呐呐地说:
“这张不给你了!”“为什么?”我问她。“你有底片,可以再洗呀!”
她抬起眼睛,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。
“因为……”她坦白地说:“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。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,对你,大概没什么意义吧!”
她那忧伤的语气,使我顿时一怔。难道,我在这些日子里,曾经忽略过她吗?我注视她,清清楚楚地告诉她:
“你是亚芳,我怎么会不记得你?我到北京的第一天,你就在照顾我呀!”亚芳眼睛一亮,脸就红了。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,同时,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。至今,她那笑容还常浮现在我眼前。无独有偶,要帮我物色“四合院”的,除了作家出版社外,还有工人出版社。大家言之凿凿,事实上,直到我们离开大陆,“四合院”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“梦”。
我在北京十二天,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。知道我的小说,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七八十万册,对我来说,简直是个“震撼”。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。我想,“读者”是每个“作者”最大的安慰,那种安慰,使我对出版权问题,版税问题,都变得“淡然处之”了。但是,当有一天,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,那本书名叫“喷泉”,冒我的名而出版,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。接着,又有“风里百合”,“忘忧草”等假书出现。等到有本“蛇女”拿到我面前来时,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!我翻了一翻,心里难过极了,第一次了解到,“版权”的重要性。一个台湾作家,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?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问题!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,某些书不是我的“原着”?这是更大的问题。面对这些问题,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。就在我陷入这种“不快乐”的情绪中时,卢马出现了。
那晚,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,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,说:“楼下有位女学生,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,希望见你一面,你见不见她呢?
我有些犹豫,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,但是,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:“我都被她感动了呢!”
她都被感动,我怎忍心不见。于是,我请她上楼来。
打开房门,那少女站在门口,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,脸颊红红的,紧张得直往嘴里吸气,半天都说不出话来。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,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。关上了房门,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,于是,我笑着说:
“我是琼瑶,你呢?”“卢马。”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,眼睛直直地瞪着我,不相信似的,做梦一样的。“卢马。”我说:“很奇怪的名字啊!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?”
“因为我爸爸姓卢,我妈妈姓马!”她简单地解释,一对乌黑的眼珠,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。忽然,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:“你是琼瑶?你真的是琼瑶?我看了你许多小说,认为全世界,只有你能了解我,而你却离我那么远,你在台湾呀!”“可是,现在,我在你眼前呀!”我说。
我这样一说,卢马却在刹那间,掉下泪来。她一落泪,我的心就痛楚起来,我慌忙把这大女孩(十九岁,正要考大学)拥进怀中,抚摩着她的背脊,我一叠连声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