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松手,车子绝尘而去。
我回头向车窗外望,那少女脸红红的,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。我心中好生歉然,对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,都感到歉然。车子走了好长一段,我回头,那小女还伫立在街头,对我遥遥挥手──十天以后,我终于在北京饭里,接受了她的访问,她的名字叫应红。
第四章 北京的“小梧桐”
抵北京的第一天,忙于看北京的街道,忙于看北京的建筑,忙于用全心去體會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,心里始終亂亂的。車子離開了機場,就開始覺得熱氣逼人。誰說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?陽光晒在身上簡直是灼熱的,我脫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,里面有毛線衣,熱得直冒汗,問身邊的人,大家異口同聲說:“前几天還下雪呢!今年的天氣最反常,從沒有四月熱成這樣!”
我就在這個反常的四月,來到北京的熱浪下。第二天,我們去頤和園,大家都喊熱。頤和園的湖光山色、樓台亭閣以及那匪夷所思的“長廊”……簡直讓人目不暇給。鑫濤拿著照相機,忙著拍屋檐,拍牆角,拍回廊,拍玉蘭花,拍花窗及格子門……他一向熱愛中國的古建筑,頤和園的畫棟梁,已經把中國古建筑的美,發揮到極致,他就狂熱地拍個沒停了。
我的“北京”印象,從“頤和園”打開序幕,卻從“小梧桐”開始了第一章。“小梧桐”是有典故的。
我自從抵北京,就認識了許多初霞的朋友,這些朋友待我的熱情,簡直讓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。我覺得,我這一生,也交游廣闊,但,從沒有朋友,會照顧我到無微不至,而且事無巨細,體貼入微。劉平和沈寶安是夫妻,也是老北京了。劉平敦厚,也照顧我。知道我愛吃梨,她每天買新鮮的梨送到我房間來。北京起風,她送紗巾來教我擋風的辦法,北京烈日當空,她送洋傘來……
除了劉平和沈寶安,我們還認識了韓美林與朱婭這對夫婦。韓美林是畫家,也是陶藝家。鑫濤一見到他的作品后,就對他大為傾倒。我們總以為他年齡很大,見面后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歲,他不愛說話,卻用無數行動,來表現他的熱情。
鑫濤初次參觀他的工作室,對他所燒的一件藍鈞窯──是個十分巨大的碗──愛不忍釋,那件作品是韓美林遠去河南禹縣燒出來的,里面的“魚子點”是經過窯變,才能產生的特殊效果,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。韓美林見鑫濤如此愛它,一句話也不說,拎了它就送進了我們的旅館里。(我們把它一路帶來台灣,如今正供在鑫濤的書桌上)韓美林長于畫馬,他畫的馬,絕不雷同,讓我嘆為觀止。最值得一提的是,他在文革時期,被紅衛兵用酷刑修理過,把他兩只手的筋脈一起挑斷,要他終身不能作畫,又把他的雙腿的腿筋,也一起挑斷。所以,至今,他不能爬山上坡,他握筆畫畫時,畫筆常會掉下去。盡管如此,他的作品仍然很多,他自己說:“現在是我創作的顛峰期,我不能浪費這段時間,只有拼命去創作!”
因而,他一年有好几個月在宜興,埋首在窯爐邊燒茶壺。
而朱婭,他那可愛的、年輕的、溫柔的妻子,就留在北京等他。對于韓美林,朱婭有次很坦白地對我說:“他比我大了很多歲,我嫁他的時候,家里都反對。但是,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,又那么有才華,我對他,是憐惜加是崇拜,不管怎樣,我都要跟著他的!”
平淡的敘述后面,有多少故事?一個翻江倒海的時代(文革時期的摧毀力,簡直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。在大陸,大家用“十年浩劫”四個字來稱這十年,“浩劫”二字,才能形容那種災難。我在大陸四十天,所交的朋友,几乎都是“劫后余生”的。)在這時代中,發生的故事一走動人心魄,怪不得大陸作家的作品,絕大部分用文革為背景。
除了韓美林與朱婭,我們又認識了李世濟與唐在霸夫婦,。他們這一對的故事,更加曲折離奇,驚心動魄,感人肺腑,而且是匪夷所思的。李世濟,在台灣,可能沒有几個人知道她的名字,在北京就不同了。大街小巷,上自達官貴人,下至販夫走卒,人人都知道李世濟。她是程硯秋的嫡傳弟子,是京劇界的紅人。她的先生唐在霸,也是程硯秋的學生,他放棄了國外的學位,跑來幫程硯秋拉胡琴。第一次李世濟出現在他面前時,只有十六歲,對唐在霸一躬到地,恭恭敬敬地喊了聲:“唐老師!”
這一喊,已經緣訂三生,唐在霸就這樣陷進去,水深火熱,保護了李世濟這一輩子,每次,李世濟登台,必然是唐在霸為之操琴,兩人間的默契,已到達天衣無縫的地步,聽過他們表演的人,才能體會那種合一的境界。(關于他們兩個的故事,我聽得很零碎,李世濟說,下次我去北京,她將詳細向我敘述,讓我寫一本“厚厚的書”。)除了前面三對夫婦,我們當然還認識了許多許多人,像楊潔和她的先生大齊。楊潔是獨行俠,她照顧我們的一切,包括安排行程、車子、換錢、吃飯……大齊卻很少露面,楊潔我前面已經提得很多,但,真要寫楊潔,還是要費一番筆墨。
在大陸,很少有人有私家車,楊潔就有一輛,她的車子前凸后凹,傷痕累累,她依然能開著這輛車橫沖直撞。有一次,她開車接我和鑫濤去吃飯,我為了禮貌,坐在前座,讓鑫濤一個人坐后座。誰知,我才坐進車子,她就“呼”的一下把車子開出去了,我回頭一看,鑫濤站在街邊,還沒上車呢?還有一次,我和鑫濤坐她的車子去一個地方,她認得那地方,卻不太熟悉,另一位朋友叫她“跟車”。于是,她就跟著前面的車子開,一面開車,她一面和我們眉飛色舞地聊天,聊著聊著,她忽然說:“前面的車怎么轉彎了?”她一拍大腿,明白了:“他要抄近路!抄就抄粑!”
一個急轉彎,她就跟進了一條窄窄的巷子,一路跟下去,巷子旁邊沒了人家,多出一條河來,再跟下去,前面連路都沒有了,那輛車停下來,司機鑽出車子,回頭詫異地看著我們。楊潔這才急煞車,大叫一聲:“跟錯車子了!”
這就是楊潔。(后來我終于弄清楚了,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十年間,都在國家女藍代表隊打球,她的編號是五號。打起球來,沖鋒陷陣,銳不可擋,大家都稱她“女籃五號”。她的故事和戰果,曾被拍為電影,電影名也叫“女籃五號”。如今,她仍在體協做事,所以,我們一路的行程,都是她用體協的關系,招呼過去的。)寫了一大篇關于我們在北京認識的朋友,現在,要拉回到“北京的小梧桐”上來了。
因為我們認識了這么多人,所以,我們每次出門都浩浩蕩蕩的。因為這些人都是老北京,大家不論祖籍何方,都能說一口漂亮的“京片子”。每次大家一談天,悅耳的京片子你一句我一句,我聽得好舒服,好像進了電影配音間。但是,這些京片子對鑫濤和承賚都是個考驗,他們兩個是同鄉,都說上海話。北京話和上海話差別甚多,鑫濤在我多年“教育”下,(我平時不喜歡他在我面前說上海話,而且時時刻刻糾正他國語的發音)還能勉強應付。而承賚就常常詞不達意。有一天,承賚對我說:“我來北京好几次了,還沒有見到北京的梧桐!”
“哦?”我困惑地問:“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嗎?”
“有,有,有,好多好多!”承賚一疊連聲說。
“梧桐?”楊潔歪著腦袋,仔細思索:“我在北京住了這么多年,還沒注意到北京有很多梧桐!”
“有啊有啊!”承賚急了,“是小梧桐啊!”
“小梧桐?”我更困惑了:“它們長不大?是特殊品種嗎?會結梧桐子嗎?”我的一連串問題,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陣爆笑。到底,知夫莫若妻,她急忙代承賚翻譯:“他說的不是梧桐,是胡同。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嗎?”
這樣一說,全車大笑。從此,“北京的小梧桐”就是我們這一路的笑料。承賚個性隨和,熱情開朗,是個最好的朋友,從不以我們的大笑為忤。只是,從“小梧桐”開始,他一路繼續鬧過無數類似的笑話。這是后話,暫且不提。
就在承賚說沒見過小胡同的第二天,韓美林興沖沖的跑來告訴我們,北京最著名的國畫大師李可染,歡迎我們去他家里小坐。這消息讓我和鑫濤都不之雀躍。鑫濤愛畫,已跡近于“痴”,對李可染大師,早已崇拜多年。我們剛到北京時,鑫濤就問過朋友們:“能否拜見李可染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