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这么晚……」三娘低低自语,继而问,「这儿可是间客栈?」
风琉带她来时,两人衣衫湿透,又冷又狼狈。他领著她由後门进入,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。将她安置在这厢房里後,他便不见了踪影,过了一会儿,就见仆役丫鬟们送来澡盆、热水和干净衣衫。
「对了一半儿。」窦嫣缳由镜中回望三娘,「这里是桃花酒馆,卖酒作营生,老板不是别人,就是我。」
「你?桃花酒馆?」三娘梳发的动作微顿,心中觉得巧。她听过酒馆的名号,这家店自酿的「蜜裹桃酒」便是阿爹的最爱。
她心思打著转,莫名的、不太舒服的感觉袭上心头。桃花酒馆、美丽温柔的窦嫣缳……风琉是常客吧,这么晚了,他丝毫下避嫌,还跟她在一起……
咬咬唇,她问:「你和风琉是旧识?」忽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喉咙。
窦嫣缳弯了弯嘴角,坦然而言,「我们打小就认识了,关系非比寻常。」
心拧了一下,好痛!三娘皱起秀眉,仍想维持平静的表情。
「原来是青梅竹马。」她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著长发。
一阵淡淡花香袭来,窦嫣缳已来到她的身後,接手帮她整理。「才不是什么青梅竹马、两小无猜呢!是很好很好,可以刎颈的朋友。」
「嗯……」三娘静静坐著,瞧著那双巧手。男女之间,也有很好的纯友谊关系吗?她另嫁他人了,她对他无意,但说不定风琉是很……喜欢她的。
碧三娘,你是怎么了?!你管他喜欢谁?你管不著他!三娘对著自己生气。
「石姑娘,你心里不畅快吗?」窦嫣缳软声轻问。
「哦,我--不是的。」
「你别生风琉的气,他一向温文有礼有担当的,认识他这么久,我也是第 一次瞧他这般暴躁。」她以为三娘为了方才之事不痛快。
「他温文有礼?」那只是外表!接著,三娘笑了笑,「或许吧!他的暴躁,只针对我。」
***
事实证明,风琉的暴躁脾气,三娘没两下就能挑拨起来。
清早,两人在大厅上用膳,空气里散著一股浓郁的酒香,连吃进嘴巴里的食物也觉得带了酒味。环顾了四周,酒馆的摆设很清雅,一面大墙上粉白的底,绘出一枝盛开的嫣红桃花,旁边题著诗一首: 桃花林中桃花庵,桃花庵里桃花仙, 桃花仙人种桃树,又摘桃花换酒钱。
好有意思!三娘欣赏地望著画,她难得离开碧烟渚,觉得什么都好有趣。
可坐在对面的风琉,就没她那份雅兴了。早膳尚未结束,他已急急想把她 「处理」掉。
「石姑娘家住何处?一夜未归,家人肯定担心至极,待会儿,风某护送姑娘回去吧。」他捺著性子,脸上毫无表情。
「我说过我要回去吗?」三娘收回视线,正眼瞧著他,「我不回去,我要跟著你。」
「不行!」他怒吼了声,双目如剑地瞪著三娘。
「我没耳聋,你声量压低点可好?你不想一大早就把桃花酒馆的客人全吓跑了吧!」环看周遭,清早来酒馆用膳、打酒的人全停下动作,看向这边来了,连站在柜台忙著的窦嫣缳也用美眸瞄了一瞄。
风琉忍下气,放在桌上的手掌握成拳再放松,如此来回了几次,他依旧瞪著三娘,重新声明,「我不能带你同行。」
他怎么能让她跟在身边?当初若不是啸虎堡老堡主出手相救,他和嫣缳早夭折於贼徒刀下。他和嫣缳一身的血海深仇未报,风扬镖局十三条人命无法安息,不杀那名叛徒用他的血祭坟,他枉为风家子孙!
三娘粉脸沉了下来。「你一定得带我走。别忘了那个赌誓,你做不到一言九鼎,那时便不该随口胡说。」
他自掘陷阱,挣扎著无法脱身,「那时我不知道落水的是你。」
「如果知道是我,你就不准备下水救人了?」
「不无可能。」他回答得干脆,却气煞了三娘。
三娘怒极反笑,清亮的眼瞳闪著光华,深深作了呼吸才缓缓地道:「这些事都不重要了。现在你有两个选择,一是信守赌誓,二是做个出尔反尔的小人。」
她的态度好认真好严肃,似乎风琉作下的决定将对她影响深刻。
沉吟了片刻,风琉拧起两道浓眉,忍耐地说:「伤天害理、有违道义之事恕不奉陪,其余的要求,除了带你一道儿走以外,我任何事都肯为你做。」
「任何事?包括生命?」
「嗯。包括生命。」他回答得毫不迟疑。
他是不是又陷入了一个无可逃脱的井中,让眼前的女子用言语圈套了起来? 他是怎么了?竟然草率行事,将生死交由她支使?他的命是啸虎堡的,是留著报血海深仇的,如今让她搅和了进来,是对还是错? 「风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。」他沉声说。
「是不是还不知道呢。」秀丽的面容和缓下来,她双目中掠过不知名的东西,湿润了视线;她急急地端起桌上的清粥啜了小口掩饰著,「希望公子守得住承诺。请放心,我绝不要公子做坏事,要公子自残。你的命,我会好好保管著。」
「我自己会离开,不麻烦你了。」若他坚决不愿带她同行,她也不想勉强。
换来他一句「以命相许」,她心里感动,已经够了。
风琉听不出她是怒是喜,放下手中碗筷,口气和神情郑重,「同我一起,难免会遇上刀光血影,届时,恐怕无法保你安全无虞。我有我的难言之隐,待解决了是非恩怨,风某再来拜访姑娘,到了那时,若姑娘要我一条贱命,那又何妨。」他说得十分平静,眼瞳深邃如渊,双颊略微凹陷。不发怒时,他看起来深静沉默。
心里某根弦轻轻颤动,三娘找不到任何话可说。十九年的岁月里,她从未有过心律不整的现象,难道才假装体弱,就真正生起病来了吗? 两人之间默然了一会儿,才听风琉启口,「我送你回去……你身染病疾,气虚体弱,绝不能让你独自离开。」
三娘轻应一声,有些心不在焉。酒馆里人来人往地嘈杂著,那些声浪自顾飘荡,落不进他们两人所成的一方天地,而一股奇异的暗流就在他们之间流窜……彷佛感觉到了,风琉猛然甩了甩头,以口就碗喝下一大口粥,也不觉得烫舌。
「快吃吧!喝了冷粥会闹胃疼的。」他交代著,低头又囫囵用膳。
他简直是莫名其妙!她不跟来,他该觉得松了口气才是,为何却感到心头甸甸的压著?若答应她的要求,他会让她卷入自己的战争中,会害死她的。
心乱如麻就是这种感觉吗?他从未有过。
低低诅咒了一句,他试著把那种感觉抛到脑後,远远的,别来烦他。
「三娘子,三娘子!真是你啊!」门外头酒旗随风飘扬,一名身长瘦高、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快步入内,直直朝三娘过来。
三娘一愣,抬头瞧清来人,「啊,是冯神医。」
「什么神医不神医的,在玉面华--」
「好久不见,近来可好?」三娘急急打断冯神医的话。她觑了风琉一眼,发现他正拿著一对深究的眼瞧著她。
三娘心里暗暗叫苦,没料到会遇上熟人。这冯先生医术颇佳,是回春堂的主治大夫,平生钻研医理不遗余力,曾几次上碧烟渚求教拜访,自是认得她。
「好好,还不错。」他捻著胡子,欣喜地说:「我远远就瞧见姑娘,只是不确定,走近一看,还真是你。你整日埋首药堆之中,没想到你会出来镇上啊!」
「哦,我也是偷溜出来的,待会儿便回去了。」
她得很小心很小心地应付,千万不能露出马脚。如果现在让风琉知道了真相,他肯定要翻桌子骂人了。她不要那个样子,她不能跟著他,总希望分开时能维持和平的感觉,她不要他对她生气。
「上回我同你说的气放血法」,姑娘认为如何?还有我自己开出的补中益气汤和定喘散,药方子如何?有没有用啊?」冯先生所说的,全是日前他自研出来的医法;他曾拿至碧烟渚切磋,当时三娘找出几处用药霸道的地方,觉得药方温和些会更好。如今他巧遇三娘,当然急急又追问起来。
「有用……有用……」三娘紧紧张张地回答。风琉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听著他们的谈话呵!她咬了咬牙,决定用言语误导,「冯大夫,那放血的法子我试了几回,的确能有效解除心悸的毛病,可是没办法根治……还有您开出来的定喘散,平喘清热,降气止咳,是很好很好的药方,您真是神医。」
「哎呀呀……什么话,我怎么敢当……」能得到玉面华佗一声赞,冯大夫自是喜不自胜,他搓著胡子又语,「若方便的话,姑娘上回春堂走走吧!我候著。今儿个姑娘有朋友相陪,老夫先告辞了。」说完,他朝三娘和风琉拱了拱手,满面春风的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