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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个提醒他身分的人,是康勤。

  那晚,他到康记药材行去帮忙。康勤正在切鹿茸,他就帮他整理刚从东北运来的人参。坐在那方桌前面,他情绪低落。“怎么了?”康勤注视着他。“和谁斗嘴了?梦华少爷还是梦凡小姐呢?”他默然不语。“我知道了!”康勤猜测着:“老爷又说了你什么了!”康勤叹口气:“磊少爷,听我一句劝吧!俗语说得好,‘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’呀!康家上上下下,对你已经够好了,有些事,你就忍着吧!”夏磊惊怔的看康勤,情不自已的咀嚼起,“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”的句子。“不知道是我不对了,还是大家不对了!”他沮丧的说:“最近,每个人都在提醒我……小时候的欢乐已经没有了!人长大了,真不好,真不好!”

  “要想开一些,活着,就这么回事呀!”

  又一个认命的人!夏磊一抬头,就紧紧的盯着康勤:“康勤,我想问你……你为什么在康家做事呢?你仪表不凡,知书达理,又熟悉医学,又懂药材,又充满了书卷味……像你这样一个人,根本就是个‘人才’,为什么肯久居人下呢?”

  康勤吃了一惊,被夏磊的称赞弄得有点儿飘飘然,对自己的身世,难免就感怀自伤了:

  “磊少爷,你有所不知,我姓了康家的姓,一家三代,都是吃康家的饭长大的!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好,我不过是个奴才而已。老爷待我不薄,从小,私塾老师上课时,允许我当‘伴读’,这样,也学会了读书写字,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爷欢心。又把太太身边的金妞给我当老婆,可惜金妞福薄,没几年就死了……老爷每次出差,也都带着我,现在又让我来康记药材行当掌柜……我真的,真的,没什么可埋怨了!”

  “可是,康勤,”他认真的问:“你活得很知足吗?除了金妞之外,你的人生里,就没有‘遗憾’了吗?”

  康勤自省,有些狼狈和落寞了。

  “很多问题是不敢去想的!”

  “你想过没有呢?”“当然……想过。”“怎样呢?你的结论是什么呢?”

  “怎么谈得上结论?有些感觉,在脑海里闪过,就这么一闪,就会觉得痛,不敢去碰它,也不敢去追它,就让它这么过去了!”“什么‘感觉’呢?哪一种‘感觉’呢?”

  康勤无法逃避了,他正眼看着夏磊。

  “像是‘寂寞’的感觉,‘失去自我’的感觉,不曾‘好好活过’的感觉……还有,好像自己被困住……”

  “想‘破茧而出’的感觉!”夏磊接口。

  “是吧!”康勤震动的说:“就是这样吧!”

 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视着,有种了解与友谊在二人之中流动。如水般漾开。“康勤!”夏磊怔怔的问: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

  “四十二岁!”“你是我的镜子啊!”夏磊脱口惊呼了。“如果我‘安于现状’,不去争取什么,四十二岁的我,会坐在‘康记药材行’里,追悼着失去的青春!”

  他站起身来,跄踉的冲到门口,掀起门帘,一脚高一脚低的离去了。

  夏磊有很多天都郁郁寡欢。五四带来的冲击,和自我身分的怀疑,变成十分矛盾的一种纠结。他觉得自己被层层包裹住,不能呼吸了,不能生活了。康家,逐渐变成了一张大网,把他拘束着,捆绑着,甚至是吞噬着。他不知道该怎样活着,怎样生存,怎样才能“破茧而出”?

  在康家,他突然成了一个“工作狂”。

  他劈柴,他修马车,他爬在屋顶修屋瓦,他买砖头,补围墙,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的门,拆卸下来,再重新装上去……忙得简直晕头转向。梦凡屋前屋后,院里院外追着他,总是没办法和他说上三句半话,忽然之间,那个在校园里振臂高呼,神采飞扬的大学生,就变成康家的一个奴隶了。

  这天,梦凡终于在马厩找着了夏磊。

  夏磊正在用刷子刷着追风。如今的追风,已长成一匹壮硕的大马了。夏磊用力的刷着马,刷得无比的专心。

  “这康福康忠到哪里去了?”梦凡突然问。

  “他们去干别的活儿了!”夏磊头也不抬的说。

  “别的活儿?”梦凡抬高了声音:“这康家里里外外,上上下下,所有的粗活儿,你不是一个人包揽了吗?昨天爬在屋顶上修屋顶,前天忙着通阴沟,再前些天,修大门中门偏门侧门……你还有活儿留下来给康福康忠做吗?”

  夏磊不说话,埋着头刷马,刷得那么用力,汗珠从额上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。梦凡看着那汗珠滴落,不忍已极。从怀里掏出了小手绢,她往前一跨步,抬着手就去给夏磊拭汗。

  夏磊像触电般往后一退。

  “别碰我!”他粗声的说。

  梦凡怔住了,张口结舌的看着夏磊,握着手绢的手停在空中,又乏力的垂了下去。她后退了一步,脸上浮起深受伤害的表情。“你到底是怎么了?”她憋着气问:“是谁得罪了你?是谁气着了你?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停的做苦工?”

  “别管我!”他更粗声的。

  “我怎么可以不管你!”梦凡脚一跺,眼睛就涨红了。“自从你十岁来我家,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做什么!你骑马我也骑马,你发疯我也发疯,你爬崖我也爬崖,你游行我也游行,你念书我也念书……现在,你叫我不要管你!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嘛!”夏磊丢下马刷,抬起头来,紧紧盯着梦凡。

  “从今以后,不要再跟着我!”他哑声说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“难道你看不出来,我身上有细菌?我是灾难,是瘟疫,是传染病!你,请离我远远的!”

  “什么瘟疫传染病?”梦凡惊愕的。“谁对你说这些混帐话?谁敢这样做?谁说的?”她怒不可遏。

  他瞪视着她那因发怒而涨红的脸,瞪视着那闪亮如星的眸子,瞪视着她那令人眩惑的美丽……他的心脏紧紧一抽;哦,梦凡!请你远远离开我,你是我心中百转千回的思念,你是我生命里最巨大的痛楚……他纵身跃上了马背,像逃一般的疾驰而去。

  第八章

  这天,在校园中,天白急急的找着了夏磊。

  “夏磊,你知不知道梦凡最近是怎么了?”

  夏磊一怔,困惑的抬眼看天白。随着年龄的长大,天白童年时就有的开朗和书卷味,现在更加浓厚了。他长得和夏磊差不多高,看起来却斯文许多,他是个徇徇儒雅而又不失潇洒气概的年轻人。在个性上,他是几个孩子中最踏实的一个,没有夏磊的好高骛远,桀骜不驯,也没有梦华的骄贵气息。他平易近人,坦率热情。

  “怎么了?”夏磊闷闷的问。

  “她太奇怪了!最近总是躲着我,好像很怕我似的!怎么会这样呢?我完全弄不懂!”

  夏磊的眼光落到远处的柳树上去了。

  “或者,因为她是你的‘未婚妻’吧!年纪大了,不是小孩儿了,就会……有些避讳吧!”

  “避讳!你说梦凡吗?”天白抬高了声音:“你又不是不了解梦凡,她从小就心胸开阔,落落大方!她才不会扭扭捏捏,去在乎那些老掉牙的禁忌!”

  “哦!”夏磊胸中,好像塞进了一块大石头。“你这么了解她,心里有什么话,何不对她直说呢?”

  “我是要直说呀!但她不要听呀!我每次一开口,她就躲!前一向忙着五四的事,大家也没时间,现在闲下来,她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!”“你忙什么,不是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跟她慢慢说吗?”夏磊的声音直直的,不疾不徐的。

  “唉!”天白大大叹口气。“现在是什么年代了,如果我还迂腐的守着那个父母之命,我是肯定会失去梦凡的!夏磊,”他激动的抓住夏磊,热烈的说:“我跟你说吧,反正你是我兄弟,我也不怕你会笑话我!这些日子来,我们反这个反那个,好像旧社会的制度里没有一件事合理!偏偏我和梦凡的婚约,是从小订下的……我觉得,梦凡在心底,根本是瞧不起这个婚约的!如果她心甘情愿要履行这婚约,绝对不是为了父母之命,而是为了我这个人!”

  夏磊的眼光,落回到天白脸上来了。

  “说实话,”天白继续说,眼睛里闪着光彩。“小时候,知道她是我的‘媳妇’,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。可是,现在啊,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长大,我对梦凡,简直是一往情深,梦寐以求了!”夏磊震动的盯着天白。

  “夏磊,你会笑我吗?你会笑我没出息吗?我就是这样的,简直不可救药啊!我每天都疯狂的盼望见到她,好不容易见到了,她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,弄得我魂不守舍!怎么办?夏磊,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?会不会她故意在疏远我?我现在束手无策,我想,只有你才能帮我!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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