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可以抗争……”梦凡口气不稳的说:“你说的,时代已经不同了!我们该为自己的幸福去争取……你,敢和北洋政府抗争,却不敢为我们的爱情抗争吗?”
“因为——”夏磊沉痛的,一字一句慢慢的说出来:“父母之命,尚可违抗;兄弟之妻,却不可夺呀!”
梦凡似乎被重击了一下,她退后,害怕的盯着夏磊。
“我每想到,”夏磊痛楚的,沉缓的继续说着:“你爹和娘会为我们的事大受打击,我就不敢爱你了!我每想到,康楚两家的友谊,我就更不敢爱你了!我再想到,童年时,我们五个,情同手足,我就更更不敢爱你了!再有天白,我只要想到天白,那么信任我,爱护我的天白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他的泪,夺眶而出了。“我只有仓皇逃开了!梦凡!”他抽了口气,声音沙哑。“即使我可以和全世界抗争,我也无法和自己的良心抗争!如果我放纵自己去爱你,我会恨我自己的!这种恨,最后会把我们两个都毁灭!所以,我们的爱,是那么危险的一种感情,它不止要毁灭康楚两家的幸福与和平,它也会毁灭我们两个!”他的声音,那么痛楚,几乎每个字都滴着血,一字一字从他嘴中吐出来,这样的字句和语气,把梦凡给击倒了。梦凡更害怕了,感染到夏磊这么强和巨大的痛楚,她惶恐、悲切而失措。“那……那我们要怎么办呢?”她无助的问。
夏磊低下头沉思,好一会儿,两人都默然无语。崖上,只有风声,来往穿梭。忽然,夏磊振作了起来,猛一抬头,他眼光如炬。
“我们,一定要化男女之爱,为兄妹之情!”他的语气,铿锵有力。“唯有这样,我们才能爱得坦坦白白,问心无愧!也唯有这样,我们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,才能和平共处,即使是日久天长,也不会发生变化!”
梦凡被动的,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夏磊。心中愁肠百折。十分不舍,百分不舍,千分不舍,万分不舍……却心痛的体会出,夏磊的决定,才是唯一可行之路。自己如果再步步进逼,只怕夏磊终会一走了之。她眨动眼睑,泪珠就汹涌而出。
“只有你,会用这种方式来说服我!也只有你,连‘拒绝’我,都让我‘佩服’呀!”
“拒绝?”夏磊眼神一痛。“你怎敢用这两个字,来扭曲我的一片心!”“我终于深深了解你了!”梦凡点着头,依恋的、委曲求全的瞅着夏磊:“我会听你的话,压下男女之爱,升华为兄妹之情!但是,你也要答应我,以后,不要再刻意躲着我,让我们也能像兄妹一样,朝夕相见吧!”
他紧紧的注视她,好半晌,才用力一点头。
“我答应你!”他坚定的说:“那,我们就这么说定了!从今以后,谁也不许犯规,我们要化男女之爱,为兄妹之情!”
她也用力点头。眼光始终不曾离开他的脸。
两人站在崖上,就这样长长久久的痴痴对望。
太阳终于从山谷中升起。最初,是一片灿烂的红霞,徐徐上升,缓缓扩大,烧红了半个天空。接着,太阳像是从山后直接就蹦了出来,乍然间光芒万丈。灰苍苍的天空先被朝霞映成红色,接着,就转为澄净的蔚蓝。灰苍苍的大地重现生命的力量,树是苍翠的绿,枫树林是红黄绿三色杂陈。蜿蜒的小河,是大地上一条白色的缎带。
夏磊终于掉头去看大地、看太阳、看天空。刹那间,感到自己的心,和初升的旭日一般,光明磊落!
就这样了。那天早上,他们在望夫崖上,做了这个神圣的决定。两人都感到有壮士断腕般的痛苦,却也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。就这样了,从今以后,一定要牢守这条游戏规则,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!夏磊觉得,自己一定能牢守规定。自从童年开始,梦凡就是他的小影子。在成长的过程中,总是她主动的追随着他。所以,只要梦凡不犯规,他自认就不会犯规。可是,接下来的日子里,他一点也不轻松。梦凡出现在他每个梦里,每个思想里,每页书里,每盏灯下,每个黎明和黄昏里。他竟然甩不掉她,忘不掉她!见不到她时,思绪全都萦绕着她,见了面时,心中竟翻滚着某种狂热的渴望……那渴望如此强烈,绝非兄妹之情!他一下子就掉进了水深火热般的挣扎中,每个挣扎都是一声呼唤;梦凡!无穷无尽的挣扎是无穷无尽的呼唤;梦凡、梦凡、梦凡、梦凡……
这就是故事一开始时,夏磊为什么会站在望夫崖上,心里翻腾汹涌着一个名字的前因后果了。望夫崖上,有太多的挣扎;望夫崖下,有太多的回忆!过去的点点滴滴,由初见梦凡,到相知,到相恋,到决心化男女之爱到兄妹之情……长长的十二年,令人心醉,又令人心碎!
是的,就是如此这般的令人心醉,又令人心碎!梦凡呵!在无数繁星满天的夜里,在无数晓雾迷朦的清晨,还有无数落日衔山的黄昏,以及许多凄风苦雨的日子里,夏磊就这样伫立在望夫崖上,极目远眺;走吧!走到天之外去!但是,梦凡呵!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份,从山谷边随风而至。从桦树林,从短松岗,从旷野,从湖边,从丘陵上隆隆滚至,如风之怒号,如雷之震野。夏磊就这样把自己隔入一个进退失据、百结千缠的处境里了。
第十章
无论心里有多么苦涩,日子总是一天一天的挨过去了。由秋天到冬天,夏磊整整一季,苦守着自己的誓言,虽然和梦凡朝夕相见,却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。梦凡渐渐的瘦了,憔悴了,苍白而脆弱。两人交换的眼光里,总是带着深刻的,无言的心痛,会痛得人昏昏沉沉,不知东西南北。夏磊真不知道,在这种折磨中,他到底还能撑持多久。
所有的矜持,所有的努力,却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。
会喝醉酒,是因为康勤。
这晚,夏磊在一种□徨无助的心情下,到了康记药材行。谁知,康勤却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。时间已晚,店已经打烊了,康勤面对着一盏孤灯,看来十分落寞。
“好极了!”康勤已带几分酒意,看到夏磊,精神一振。“我正在百无聊赖,感怀自伤,你来了,我总算有个伴了!磊少爷,坐下!喝酒!喝酒!”
夏磊坐下来就举杯。“为这‘磊少爷’三个字,罚你三杯!”他激动的嚷着。“你三代受康家之恩,我两代受康家之恩,彼此彼此,谁也不比谁强!何况,这是什么时代了,还有‘少爷’?”
康勤凄然一笑。“不管你是什么时代,这少爷、小姐、老爷、奴才都是存在的!许多规矩,是严不可破的!”
夏磊被深深撞击了,眼中闪过了痛楚。
“康勤,你有话直说,不要兜圈子吧!”
康勤一怔。愣愣的看着夏磊。
“我并不是在说你……”
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萧索和凄苦了。
“难道你也有难言之痛吗?”
康勤整个人痉挛了一下。
“喝酒!小磊,让我们什么话都不要说,就是喝酒吧!管它今天明天,管它有多少无可奈何,我们就让它跟着这酒,一口咽进肚子里去!”“说得好!”夏磊连干了三大杯。酒一下肚,要不说话是根本不可能的,他看着康勤,如获知己。“康勤啊,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!这康家,是养育我的地方,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!我真恨自己啊!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情感呢?人如果没有情感,不是可以快乐很多吗?我为什么不是风,不是树木,不是岩石呢?我为什么做不到无爱无恨呢?我真恨自己啊!”
康勤震动的看夏磊:“小磊!把这个恨,也一口咽进肚里吧!我陪你!”说着,康勤就干了杯子。“好好好!”夏磊连声说:“把所有的爱与恨,种种剪不断理不清的思绪,统统咽进肚子里去!”他连干了三杯。
“干得好!”康勤涨红了眼圈:“你是义子,我是忠仆,你不能不义,我不能不忠!人生,是故意给我们出难题!存心要把我们打进地狱里去!”
“是呵是呵!”他喊着,完全弄不懂康勤为什么如此激动,却因康勤的激动而更加激动:“明知不该爱而爱!这就是忘恩负义!我这样割舍不下,牵肠挂肚,简直是可耻的事,梦凡,她是天白的妻子呀!我真罪孽深重,不仁不义呀!”
康勤惊怔着,整个人都亢奋着。
“罪孽深重的人是我,是我啊!”
“不不,是我是我!”夏磊喊着。
“你只知道自己,不知道我啊!如果是在古时候,我是要在脸上刺字的!我——该死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