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庭芳小说 > 鬼丈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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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悲剧总是环环相扣,总在一念之间。两人各自抽泣着,都觉得对方如此陌生,但面对着同样的伤痛,彼此又有一种奇特的亲近。好半晌,老夫人抬起一对哭乏的眼睛,怔怔的望向紫烟。

  “这事儿还有谁知道?”

  “只有万里。”紫烟仍垂着头。

  “好!那幺我算最后一个,别再告诉任何人了!”

  紫烟迅速抬起头来。

  “那……我呢?你要把我怎幺办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!现在别问我这个吧!”老夫人苦恼的掉开脸。

  “我……我得想一想,在我想出来之前,只求你一件事儿,就是守口如瓶!可以吗?”

  紫烟凝视着老夫人,忽然觉得心上的尘埃都让认罪的泪水洗净了,整个人有一种奇特的坦然,因为,她终于面对了她该面对的,而她也无意逃避她应付出的代价。

  “好!”她定定的说:“我会等着,等你给我一个判决!”

  柯韩两家的每一个人也在等待,等待起轩和乐梅真正复合的一天。

  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寒松园里悄悄传递着,虽然大家都不说破,可是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这份默契,然而大家也都知道,这事儿旁人插不上手,全得靠当事人自己化解﹔因此,众人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,给予这对历劫恋人最诚挚的祝福,至于后续发展,就交给乐梅去完成吧!

  但乐梅并不觉得有何负担可言。太长的一段时日,每天早晨睁开眼睛,她就想着这世界怎幺这幺苦,这幺忧愁,可是现在她一醒来,却觉得四周充满了希望,因为起轩还活着,而且就住在落月轩,与她靠得这幺近!单单这个念头,就足以让她幸福无限了。

  早晨,她为他打洗脸水﹔夜里,她下厨为他做点心﹔餐桌上,她替他殷勤布菜﹔花园里,她陪他散步说话,如果他宁可保持沉默,她就乖乖的跟随一旁,以免成为一个饶舌的妻子。

  是的,她全然是以妻子的身分来照顾他、关怀他、陪伴他!是的,他是她深爱的丈夫,而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!是的,总有一天,他们的夫妻关系不仅是名正言顺而已,还将名实相符!

  但乐梅越是深情款款,起轩就越忧心恐惧。如果真有这幺一天,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,在她看见他的脸,看见他全身的伤疤之后,她脸上的光彩会褪色吗?她眼中的情意会消失吗?

  “疤痕不会丑化你,只会让我更心疼你,更加倍来爱你!”

  她说。

  好吧,就算她不在乎,但未来还有那幺多不可预知的磨难,而他们的婚姻能在那些磨难之下维持多久呢?

  “它会维持一辈子,一生一世!”她说。

  可是他从内到外已残缺不全了,他对自己的信心也全然瓦解了,倘若他连自己都无法掌握,又能给好什幺幸福?

  “我会帮助你恢复自信,也会等着你携手共赴我们的未来!今天,明天,每一天,我都等着你!”她说。

  于是,在她反复耐心的抚慰之下,他不能不稍稍软化了﹔在她一遍遍的保证之下,他也半信半疑的相信了。但是,对于未来的忧惧仍在,他心中的禁门仍未完全打开。

  这天,宏达和万里来访。小酌之后,因为微醺的缘故,因为乐梅和老友都在身边,也因为许久不曾在阳光下看山看水,起轩忽然主动提议出去走走。当然,他立刻得到了一片热烈的附议,其中最惊喜的也自然是乐梅,哦,他终于跨出一步了,而且是很大的一步呢!她赞许而宠溺的望着他,为他的表现感到欣慰与骄傲。

  然而不久之后,她看他的眼神却转为心痛,因为,上回在杨家药铺的类似事件又重演了。

  一路上,迎面而来的行人不是露出诧异戒惧的表情,就是相互交头接耳,还有人干脆大声讥讽:“哎!你们看那个人!他好奇怪,大白天,戴个面具!今儿个有唱戏和杂耍什幺的吗?”

  带着一路被践踏的心情,起轩逃回了寒松园,把自己紧紧关在落月轩里,任乐梅怎幺哀求都全无声息。但是,夜深的时候,他却主动来到了吟风馆。

  “你明天就和你娘回四安韩家,再别回来了!”这是他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。虽然已经猜到他的来意,也确定了他的来意,但乐梅仍顾左右而言他。

  “明天,我要去布庄一趟,剪几块料子。你知道,天气渐渐热了我想给你做几件夏天的衣裳……”

  “你明天就回四安!”

  “然后,还要去扇子铺看看,再顺道去买几斤茶叶……”

  “够了!”他咬牙说:“你不要再跟我来这套各行其事,说什幺时间能证明一切!我告诉你,有些事情不需要等,它的结果已经很明显,像咱们想要生活在一起这种事儿,就叫做异想天开!它不可能成功的,不如早一点儿面对这个事实,别再浪费时间了!”

  “请你不要放弃!”她的泪水已在眼中打转。“回来之后,我也想了很久,我知道,当你提出说要出去走走的时候,那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,你也努力的想尝试改变……”

  整条街的眼光与指点宛若重现,他难以忍受的抱住头,痛苦呻吟:“那是我犯的一个最大最荒谬的错误!”

  “不,是我的错!”她急急的说:“我应该为你顾虑到,这幺做是操之过急了。你看,我是你最亲密的人,倘若你在我面前都尚未跨越心中的障碍,又怎幺可能坦然面对外面的陌生人呢?”

  “对!我不需要阳光,不需要山水,更不需要去面对什幺陌生人!我就一辈子关在这园子里,不必忍受别人以怪异的眼光看我!不必恐惧自己会像鬼怪一样吓着别人!更不必让咱们被人指指点点,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!”

  “他这种自暴自弃的语气令她越听越痛心,泪水不觉簌簌滚下。”别说了!”她哀求的喊:“求求你别说了吧!”

  “瞧!你受不了对不对?可是这些事实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,一遍又一遍的砍杀你对我的爱!”他已在想象中预支了太多的难堪与痛苦,而他整颗心也被凌迟得千疮百孔了。“你还不懂吗?只要离开寒松园,我就是一个鬼,一个怪物……”

  她心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,好半天才勉强压下酸楚,柔声说:“不管发生什幺事儿,我都会待在你身边的!”

  “你的意思也就是说,”他阴郁的凝视着她。“只要我活着,你就永远不会死心?”

  这话中的意思令她心中一凛。

  “你敢?”她的喊声如紧绷的琴弦,濒临断裂的边缘。“你敢再死一次?”

  他噤口不语了。她深深喘了一口气,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,但一番情绪颠狂之后,她反而下了一个决定。

  “好吧!如果我的信誓旦旦仍不能唤醒你,那我也无能为力了!”

  说着,她从容不迫的走向衣柜,拉开一只抽屉,开始寻找一样东西。他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,心底涌过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“你……你这是要收拾东西吗?你肯回四安了?”

  她背着他,并不回答。她在找什幺呢?她要做什幺呢?他愈发不安的撑起身来,一瘸一拐的走向她。

  “乐梅?”

  蓦地她一仰脸,颤声道:“让我瞎了眼陪你吧!”接着,她执起两根绣花针,就要往双眼刺去!

  他魂飞魄散的扑向她。

  “住手!”

  一番纠缠过后,当他踉跄着放开她时,手臂上已扎着那两根针。他迅速的拔下它们往地上一扔,震颤的望向她,眼泪顿时奔涌而出。

  “你这个疯子!”他哽咽着跨前一步,一把将她紧紧攫入怀里,嚎啕大哭起来。“你这个疯子!”

  “我能怎幺办呢?”她在他怀中簌簌发抖,泣不成声。“戳瞎了眼睛,你才会停止在我面前的自惭形秽,咱们也才能永远厮守在一起啊!”

  “你怎幺可以做出这幺荒唐的事?怎幺可以有这幺可怕的念头?一个残缺人的悲哀,你在我身上还看不够吗?”他哭着放开她,惊恐而急切的摇撼着她。“你发誓!快对我发誓!你再也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!你发誓!发誓呀!”

  她挣脱了他的掌握。

  “你既然这幺害怕我残害自己,那幺就得克服你的自卑,要一个健健康康的我!如果你再把我从你身边推开,那我别无选择,只有弄残自己,陪你一起关进悲惨世界里!”

  “不!”他惶恐到了极点,哀求的向她伸出双手。“不要这样……”

  “那你要怎样的我?”她一面退后,一面强迫他回答:“你说!你说啊!”

  他颤抖的双手反复握紧又松开,挣扎了好久好久,骤然从肺腑之中绞出一声吶喊:“我要健康的你!”

  随着这句吶喊,仿佛有一道门应声而启,结束了门里门外的苦苦想望、欲拒还迎。而她就在他打开心门的这一刻,毫不迟疑的投入他怀中,把她的泪水糅进他的泪水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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