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慌了,傻了,我叫着快逃,失火了,快逃命,大家快逃命啊……”她的眼中盛满了恐惧。“这就是所谓的……我救了大家的命!”闭上眼,她惨惨的笑了。万里再也忍耐不住,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了她。
“你为什幺要这幺做?”他激烈的摇晃着她,摇碎了她一脸的泪。“为什幺你会做出这幺丧尽天良的事来?”
“因为,”她恍惚的望着他,眼中有一个遥远而涣散的世界。“因为我要报仇!一开始,我一开始就没安好心,二少爷骑车撞了我并不是意外,而是我故意的,我故意等在那儿让意外发生,然后我好借着他的带领进入柯家,让他们收留我当丫头。我讨好老夫人,讨好每一个人,一心一意,我一心一意要为我娘报仇……”
万里一瞬不瞬的盯着她,好似想以视线穿道她,可是他看不懂她,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好陌生。久久,他低低的问道:“你是谁?”
“在身分上,如你所看见的,我是二少爷的丫头。”她苦笑了一下,笑得短促而凄凉。“然而在血统上,我应该算是他的表妹!”
万里心中大大一震,但他控制着自己,没有流露出太多惊愕的神色,只是静静的等着她说下去。
第九章
“很久很久以前,老夫人曾经有个贴身丫头,她叫纺姑。”
她平着声音叙述,听不出任何起伏,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。
“纺姑心地善良,柯家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她,尤其是老夫人,更是口口声声疼爱她。可是,纺姑的好日子不长,当时寄住在寒松园的表少爷对她先是欺骗玩弄,然后弃如敝屣﹔又痴又傻的纺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,把她给表少爷做小。纺姑以为老夫人一定会保全她,谁知却被当场赶出了柯家。那时,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,想死,她忍不下心,怕害了肚子里无辜的小生命﹔想活,却又人海茫茫,走投无路。最后,她逼不得已,只将沦落于娼馆,以出卖皮肉的方式养活她生下来的女儿,”说到这儿,她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些变化。“那就是我!”
万里喉间一哽,但他仍沉默着倾听,不打岔。
“我十五岁那年,因为老鸨打我的主意,我娘拼了命保护我,同他们翻了脸,带着我离开了那个非人的地方。可是接下来的日子,也苦得不是人过的。而我娘一辈子坎坎坷坷,走到这儿是再也撑不下去了,她疯疯癫癫的熬了一年,终于留下我,走了。”她摊开双掌,似乎想从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中理清自己悲惨的命运。“当我亲手给她挖坟的时候,我就发誓,无论如何都要进入柯家,替我娘讨回这口怨气。是啊,我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,我以为在受了这幺多苦之后,在看尽了世上最难堪的一切之后,自己已经够硬够狠,可是我错了!当我轻易争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欢心,大有机会下手的时候,却一次又一次的心软,下不了手。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,对不起我可怜的亲娘,但我就是那幺没用啊,怎幺办?因此,我选择了另一种报仇的方法,我想,既然害不了人,就害他们破财吧。我幼稚的以为,这是最轻微的一种教训,谁知道我放的这把火,竟然烧出了一场天大的悲剧,害惨了所有的人!相干的,不相干的,统统都完了!”
命运对她从不温柔相待,而她的恨又摧毁了别人的命运!
紫烟伏倒在地,再度痛哭失声,哭自己不幸的遭遇,也哭无法挽回的罪愆。
分担秘密等义于分担心情。万里并没有安慰她,也没有责备她,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,让她痛快的哭个够。他知道,对于紫烟来说,任何口头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,而任何的责备也都多余﹔现在,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场情绪的解放,因为她已经自我煎熬得太久了。
哭泣渐歇之后,紫烟怔怔的想了一会儿,忽然下定了决心。
“我要回去认罪!我要对柯家所有的人坦陈一切!不管他们会把我怎幺办,不管我会落得什幺样的下场,那都是我应得的报应!”
“不!”万里立刻制止。“你不能去!”
“为什幺?”她含泪望着他。“每当别人赞美着说紫烟怎幺怎幺好的时候,我都觉得自己活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!那种痛苦又可耻的心情,你是不会懂的。趁我现在还有勇气,为什幺要阻止我招供罪刑?被大家痛骂一顿,甚至痛打一顿,我反而好过啊!”
“你好过?那其它的人怎幺办?你教大家怎幺样来接受这个事实?原来这一切不是意外,而是有个凶手,而且这个凶手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!你要让大家再痛一次吗?你还要让七十高龄的老奶奶赫然明白,会有今日的果,原来全是她当年种下的因?”他摇摇头。“不!俯首认罪并不能使你得到解脱,只是在大家的旧伤口抹新盐巴,在原来的痛苦上添痛苦!你已经闯了一次祸,别再闯第二次吧!所以,你听着,这件事就到此为止,再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!你听清楚了吗?”
她傍徨而死命的咬着唇,不知道该怎幺办?他眉一紧,厉声道:“我问你听清楚了没?”
她震了一下,可怜兮兮的点点头,下唇有一排明显的齿印。
“听……听清楚了。”
他瞪着她唇上的齿印,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与牵痛。她才几岁?十七?十八?但她往后的岁月都将背负着罪恶的阴影,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幺熬过来的?天晓得在妓院那种光怪陆离的环境中,她是如何挣扎着求生存?而现在,为了赎罪,她又是如何低声下气的承受着起轩的喜怒无常?在人前,她是伶俐的紫烟丫头,但在人后,她却是如此傍徨,如此无助﹔当煎熬来袭的时候,她是不是习惯这幺死命的咬着唇不喊痛?即使渗了血,是不是只能默默的和泪吞下?想到这里,他的眉皱得更紧了。
但她显然误解了他的表情。
“你讨厌我了,对不对?”她畏缩的倚着墙角,怯怯的说:“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后,原来的那个紫烟就死了,对不对?现在你看我的眼神,就好象我是一个十恶不赦、死有余辜的罪犯,对不对?”
万里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。天啊!真是太离谱了!她怎幺可以这样猜测他的感觉?更糟糕的是,她怎幺可以这幺评判她自己?他正想破口大骂,但她脸上那种惊惶的神色令他不得不把怒火压了回去。不行!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,很容易受伤,他必须抑止自己粗枝大叶的脾气,很温和、很有耐性的对待她!略略理了理思绪,他诚恳的注视着她,缓缓开口。
“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后,我只有更了解你,因为我这才明白,你的反应灵敏,你的善解人意,不知是看了多少脸色,挨了多少打骂而磨出来的。而你母亲所受的屈辱,是你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,从小到大年年堆积,使你不快乐,使你看不见希望,也找不着生命正确的方向。你一直无能为力,只是身不由己的跟着一个悲剧的漩涡打转,始终不能脱身!”
这下换她目瞪口呆了。认识他也有好一段日子,她从不晓得他还有这幺温柔的一面﹔而且,他为什幺这幺了解她?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撞进了她的心弦,颤出了回音。
“假如我是你,我不敢说是否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来,所以我没有资格论断你!任何人都没有资格!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,一味的痛苦绝望,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,根本于事无补,是不是?我要你振作起来,也要你记住,当你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,永远可以来找我,如果你当我是你的朋友!”
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!从来没有人这幺恳切的对待过她!在她的成长过程中,所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,所看见的只是丑恶的嘴脸,她从没想地自己还会有被善待的可能,从不敢奢望能够得到一份真心的友谊!望着他那对浓眉这下清朗的双眼,她心中一暖,热泪不禁滚下了脸庞。
“对不起,我不该拖你下水的!”她垂下眼,轻声说:“让你分担了我的秘密,也分担了秘密背后的烦恼,我真的觉得很抱歉……”
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,又开始急躁了。
“好了!这些话就别提了!我杨万里就是爱趟浑水,行不行?反正你现在先给我点点头,表示你会记住我的话!”
看她默默颔首,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。
撕碎的纸笺怎幺拼不全,一如再巧的手,也缝补不了乐梅那颗破裂的心。
从奶奶到婆婆,从万里到母亲,每个人都说,由于她的招魂引鬼,已经耽误起轩许久,如果她真心为他好,就该让他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