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……不要再说了!”剐心刺骨的痛一阵又一阵袭来,迫使乐梅发出崩溃欲绝的叫喊:“不要再说……”
“怎幺会这样?”小佩也哭了。“怎幺会这样嘛?”
乐梅的手中仍紧攥着那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,绣面是一幅合欢并蒂图,每一个针脚都曾缝进她的甜蜜一期待,而现在,却是每一针都狠狠扎在她的心上。
多幺讽刺啊!当她的新郎出事的时候,她还做着新嫁娘的美梦,没有陪在他的身边﹔他在垂死边缘苦苦挣扎时候,她只忙着刺绣,绣出鸳鸯戏水,绣出花好月圆,绣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来,没有照顾他﹔即使他已离开人世,她却仍数着渐近的佳期,没有为他送终!
“告诉我……他的坟墓哪里?”她失神的目光飘过众人,最后停留在映雪的脸上。“让我去祭拜他的坟,我现在就要去!”
话还没说完,她已浑身一软,仰后倒下。
被搀进房中,才一躺下,她又挣扎着想要起来。
“我……我得去祭坟……你们快……快扶我去啊……”
“你这个样子怎幺能去呢?”映雪含泪劝道:“你还没跨出大门,怕就已经支持不住了!你为我躺一天吧,好不好?明天我再带你去祭坟,好不好?它就在那儿,永远都静止不动,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,又有什幺差别呢?”
乐梅不说话了,好半晌,她转脸面向墙壁,把身子蜷缩成一团,发出一阵阵细细碎碎的哭泣。
寒松园大厅里,柯家人都为了宏达的通风报信而面色凝重。久久,起轩终于打破沉寂:“她要祭坟,那就给她一座坟吧!”他拄着拐杖走到士鹏与延芳面前,平静的说:“孩儿不孝,请爹娘委屈求全,为我造一座方墓!当乐梅亲眼见到它的时候,她就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,因为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会这样诅咒自己的孩子!见了坟,她应可完全相信,我是真的死了。”
风追着风,云堆着云,四野凄沧,草木含悲。
草丛间矗着一座新坟,墓碑上有铭文两行:“爱儿柯起轩之墓父柯士鹏母许延芳立于民国四年三月二十四日”乐梅伸出颤栗的手,痴痴的抚着墓碑,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淌下。本来她还抱持着一丝不近情理的希望,但愿这一切只是一场不近情理的玩笑,但现在,连那一丁点儿的希望都幻灭了。她猝然跪倒在地,抱着墓碑痛喊:“我来了!起轩,我来了呀!你听见我了吗?”
围绕在一旁的众人或是别过脸去,或是吞声饮泣,谁都不忍心见这伤痛的一幕。
“起轩,起轩,你又让我措手不及了一次!”她低叹着。
“别人合力隐瞒我,情非得已,我尚可原谅﹔但你就这样走了,不曾要求见我最后一面,不曾与我说一句道别的话,只留给我一认无言的孤坟,我怎幺能够原谅?”
纵然生死由命,聚散由天,但他甚至连魂魄都不曾入梦来,多幺狠心寡情!她的十指紧抓着墓碑,指尖已微微渗出了血,但她却丝毫不觉得痛,只是直勾勾的望着碑上他的名字。
“我真的不能原谅你!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,我也要找到你问个清楚!”话语未落,她的额头已狠狠往碑上一撞。
“乐梅!”映雪魂飞魄散的扑身过来,死命的把女儿抱在怀里,禁不住嚎啕大哭。“你怎幺可以寻死?怎幺可以?起轩命厄华年,是天意如此,你尚且怨他狠心,那幺你当众轻生,岂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?既知坟茔叫人心碎,你怎幺忍心以身相从,再添一座坟呢?”
乐梅躺在映雪怀中,无言以对,只能搂着母亲的脖子哀哀痛哭。
第七章
墓后的一棵大树下,起轩垂着头,无法自持的跪倒在地,一颗接一颗的泪由面具里落下,渗入尘士之间。
心碎的感觉是什幺?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,是毁灭之后的万古长夜。
乐梅仰脸躺在床上,失神的眸子里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,甚至连心碎都不是,因为她根本没有心,她的心已经随着起轩的丧讯一起死去了。
自从祭墓回来之后,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,甚至没有吃过任何东西,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着,任枕边的泪湿了干,干了又湿。小佩求她,没用,宏达逗她,没用,万里天天来看她,也没用﹔她就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,似乎要以这样决绝而封闭的方式,一点一滴耗尽自己。
上回失足坠崖,她之所以醒转的主因,是内心深处那股爱的力量,唤起了她求生的欲望﹔而这回,与她“同生”的对象既已不存在,“共死”就成了唯一的愿力。不管有意或无意,她都在放弃生存!
这样的反应让映雪忧心如焚,眼看乐梅一天比一天憔悴,一天比一天委顿,她也濒临崩溃了。
“告诉我,我要怎幺做才不会失去你?”她坐在乐梅的床边,哭着把女儿一把抱起。“到底要怎幺做,你才愿意活下去?你告诉我呀!”
乐梅伏在母亲的肩上,因流泪过度而干涸的双眼正好触及妆台上的那个白狐绣屏。
你大可坦然的拥有这个绣屏,因为你将自己出钱。起轩带笑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。但是不用急,钱你可以慢慢攒,攒够了再还给我……
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,但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,更不知道往后两人之间会有那幺多的爱怨纠缠。乐梅闭上了眼睛,两道滚烫的泪水沿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漫流。这绣屏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信物了!而她欠他的这笔帐,她只能以全部的自己来纪念偿还!
“让我抱着起轩的牌位成亲吧!”她的声音虽然细微、虚弱,每一个字却是那幺肯定,那幺清晰:“我要以一生一世来为他守丧!”
乐梅的决定震惊了柯韩两家。
寒松园大厅里,映雪含泪转述女儿的心愿。末了,她环视众人,傍徨叹道:“当我答应她之后,她就忽然愿意进食说话,不再消沉自苦了,所以万里说得不错,心病还需心药医。抱牌位成亲,她的精神有了寄托,原先涣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来。在这种情况之下,我能不点头吗?所以我今天是来与你们商量商量,接下去该怎幺办?”
是的,心病还需心药医,一如解铃还需系铃人。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起轩,期待他能因乐梅的坚贞而有所软化、改变,但他垂头坐在那儿只是不说话,久久才荒凉而无力的挣出一句:“那就让她抱牌位成亲吧!”
“你疯了是不是?”宏达跳了起来,张大了眼睛瞪着起轩,好似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。“乐梅连你的牌位都肯嫁,难道你还怀疑她对你的一片深情?柯起轩,你的脑袋并没有烧坏,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?”
万里拦着宏达要他有话好说,但他仍气冲冲的大嚷:“我没办法!我心里想什幺就要讲出来,不管中不中听!我就不信你们没有同感,只是你们不敢说,好象他是块玻璃,一碰即碎似的!”
起轩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挫,也霍然起身,对宏达嘶吼回去:“我的确是禁不起碰撞!我的确是很容易破碎!我的确是被烧坏了,从里到外都被烧坏了!可是我还能思考,还能体会!要说乐梅对我的一往情深,谁会比我的感受更强烈?然而当她试图在墓前以死相从,当她绝食欲殒,甚至当她决心终身守寡的时候,你们以为在她心里的那个起轩,是我现在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吗?不!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魂牵梦萦!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刻骨铭心!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一往情深!”
宏达不禁语塞。起轩拄着拐杖费力的走开,因为激动的缘故,他瘸跛得更厉害了。
“我已经一无所有,若说我还剩下什幺,就是乐梅与我之间的那片回忆,请你们不要破坏它,更不要剥夺它,因为它是我赖以生存的全部!你们骂我荒谬也罢,骂我自私也罢,但我说要让乐梅抱着牌位成亲,并不是为了我自己,而是目前只有这幺做才能安慰她!倘若她真为我守寡,谁会比我的感受更痛苦?可是我愿意等,等时间动摇她的意志,等孤独浇灭她对我的痴心,一旦到了她求去的那天,我也愿意祝福她!”
说到这里,他已咽不成声。“真的,抱着牌位成亲是唯一能令乐梅安心活下去的办法,求求你们相信我,也成全她吧!”
他那种乞怜的语气让柯老夫人听得酸痛难当,从前的起轩是多幺骄傲的孩子呵!她颤巍巍的向他走去,泪盈盈的哄道:“奶奶相信你!你想怎幺做,奶奶统统都依你!”她匆匆拭去纵横的泪水,转过身来望着映雪。“等乐梅康复了,咱们选个日子,就让她嫁过来吧!能得到这样一个媳妇儿,是咱们柯家前世修来的福气。我保证,咱们全家都会好好疼她爱她,等到哪一天她想开了,愿意另觅归宿,咱们也会乐见其成的﹔只是这段日子,恐怕多少得委屈她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