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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胡说,我是被你的音乐迷住了。”

  “我刚才弹的是什么调子?”洁漪故意的问。

  “这个……”宗尧皱着眉说:“我对乐曲不太熟悉。”

  “就是你听了一百次的清平调。”洁漪鼓着嘴说。

  “我就看出你根本没听!”

  “你不能怪我,”宗尧咧着嘴说:“我有个专一的毛病,眼睛看着美色,耳朵就无法听音乐了。”

  “尧哥,”洁漪瞪了他一眼:“你只会贫嘴,别无所长。”

  “他还有一长。”绍泉笑着说。“你这位表哥还是个猎艳能手,许多女同学写情书给他,据说,女同学们给了他一个外号……”“绍泉!”宗尧情急的叫:“你敢再说!”“你说,是什么?”洁漪颇感兴趣的问。

  “她们叫他……”“绍泉!”宗尧叫。“别理他,你说嘛!”洁漪催促着。

  绍泉对宗尧抛去颇有含意的一瞥,暗中挤了一下眼睛,就嚷声说:“她们叫他风流种子。”

  “绍泉,”宗尧皱紧眉头说:“简直是鬼打架,你胡诌些什么?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疯了……”

  绍泉站起身来,向门口就走,宗尧追过去,急急的拉住绍泉说:“我开玩笑,你别生气!”

  绍泉把宗尧向房里推,说:

  “我没生气,有点头昏,想到田埂上散散步。”说着,他悄悄在宗尧耳边说:“别辜负你的外号!”说完,他把宗尧推进去,返身迤迤然而去。宗尧回到房里来,对洁漪摊了摊手说:

  “没办法,他一听我提傅小棠就生气。”

  “傅小棠到底是谁?”“一个话剧演员。重庆迷她的人才多呢,绍泉就猛追了她半年。”“你呢?”洁漪斜睨着他问。

  “我?只看过她的话剧。”

  “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,要不然怎么能叫做风流种子呢!”“你别听绍泉胡说八道!”

  “胡说吗?不见得吧!”洁漪咬着下嘴唇,挑着眉梢,带笑的说。宗尧望着她,心中不禁怦怦然。他靠近她一两步,一时竟无法说话。“告诉我你女朋友的事。”洁漪说。

  “女朋友?什么女朋友?”宗尧错愕的问。

  “你在重庆的女朋友。”

  “我没有女朋友。”“别骗我!”“骗你是鬼!”“那么,她们为什么叫你风流种子?”

  “因为我跟她们每一个人玩。”

  “是吗?”宗尧凝视着洁漪,呆住了。洁漪脸上渐渐的涌上一片红潮,宗尧喃喃的说:“洁漪!”“什么?”洁漪彷佛受了一惊。

  “我说……”“你说什么?”“我说……”宗尧继续凝视着她,她面上的红晕扩大,加深。他轻轻的说:“我说……”

  “你说吧!”她说,温柔而鼓励的。

  “洁漪,假如我说出什么来,不会冒犯你吗?”宗尧轻声说着,缓缓的握住了她胸前的发辫,不敢抬起眼睛来,只注视着发辫上系着的黑绸结,很快的说:“洁漪,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,高得使我不敢接触,不敢仰视。这几年以来,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么样困扰我。每年寒暑假我到这儿来度假,临行前总发誓要向你说,但,一见你就失去了勇气,假如你觉得我的话冒犯了你,我就要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。所以,我始终不敢说,洁漪,我自知对你而言,我是太渺小,太低贱了,尽管我在别人面前会有优越感,一见到了你就会觉得自卑。我无法解释,但是,洁漪,我不能再不说了,我不能永远用嘻嘻哈哈的态度来掩饰我的真情。这几天,和你日日相对,我觉得再不表示,我就要爆炸了。现在,我说了,你看不起我的话,我就马上收拾东西回重庆。现在,请告诉我,你心里是怎么样?”

  宗尧说这一段话的时候,始终低着头,不敢面对洁漪,直到说完,洁漪却毫无动静,既不说话,也不移动。宗尧不能不抬起头来了。但,当他看到她的脸,不禁大吃了一惊,她原来泛红的脸现在是一片青白,眼睛迟滞的凝视着前方,一动也不动。宗尧紧张的抓住她的手,她纤长的手指冰冷的,他摇撼着她,喊:“洁漪,洁漪,你怎么了?”

  她依然木立不动,他猛烈的摇她,说:

  “是我说错话了吗?洁漪?是我不该说吗?你生我的气了吗?”洁漪仍然不说话,可是,有两颗大大的泪珠溢出了她的眼眶,沿着那大理石般的面庞,滚落了下去。宗尧更加慌乱了,他自责的说:“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,洁漪,我错了,我不该说!我不该用这些话来冒犯你,我该死!”

  洁漪还是不动,但,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。宗尧呆呆的望了她一会儿,猛然跺了一下脚说:

  “我回重庆去!”说着,他向门口就走,才走到门口,洁漪发出一声惊喊,宗尧回过头来,洁漪对他冲过来,迅速的投进了他的怀里。她用手捶着他的胸口,哭着喊:

  “哦,尧哥,你真坏,你真坏,你坏透了!你欺侮我!你明知道我的心,可是你让我等这么久!我以为你在重庆有了女朋友了!你太坏了!你太可恶了!你到现在才说,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爱你了,你到现在才说,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了,你欺侮我……”宗尧闭上眼睛,深吸了一口气。然后,他揽紧怀里的躯体,俯下头去,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着的小嘴。感到宇宙在旋转,旋转,旋转……然后是一段像永恒那么长的静止。

  窗外,一个人影悄悄的避开了,这是绍泉。他走出了后院的院门,在后山的一棵榆树下站住,这正是薄暮时分,天边堆着绚烂的彩霞。他修长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,他伫立着,自语的说:“只有我,永远徘徊在属于别人的门外!”

  他对着落日苦笑,笑着笑着,两滴泪水滚落了下来。他在树荫下席地而坐,把头埋进了手心里。

  一个暑假如飞的过去了,在欢愉中,日子总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。转瞬间,院里的梧桐叶子已变黄了。阳历九月初,重大要开学了,宗尧和绍泉开始整理行装,准备返回重庆。

  这天下午,落下了第一阵秋雨。宗尧正把最后一件洗好熨好的长衫收进旅行袋去,洁漪悄悄的溜了进来,把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塞进他的食物篮里。

  “那是什么?”宗尧问。

  “白糕,你最爱吃的,给你路上吃。”

  “我路上一定会吃得撑死。”宗尧望望那堆得满满的食物篮说。洁漪微微一笑,走到他身边,静静的站着。宗尧看着她,堆满一肚子的话,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还是洁漪先勉强的笑了笑,说:“到了重庆,一个人,冷暖小心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宗尧说。“别太贪玩,放了寒假,马上就来。”

  “你放心,我会立刻飞来,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。不过,洁漪,夜里等我,每夜,我的梦魂一定在你枕边。”

  “宗尧。”洁漪轻轻唤了一声,把前额靠在他的胸前,宗尧揽住了她,就这样依偎了好一会儿,静静的,只听得到院子里的雨声,洁漪叹了一口长气,说:“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,你走哪儿,我跟到哪儿,一生一世,永不分开。”

  “洁漪。”宗尧说:“你是我的影子,我就该是你的形了。”

  “我做你的影子,一定把你监视得严严的,如果你背叛我,我就要审你。”“我怎么可能背叛你?”

  “谁知道!你有那样一个光荣的外号!”“那是开玩笑的。”“反正你不可靠,以后,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,就像看到了我,那么,你就不敢做对不起我的事了。”

  “好,我会记住。洁漪是我的影子,我的一行一动都在受监视。”洁漪笑了,又依偎了一刻,宗尧说:

  “我该走了,等会儿赶不上车子。绍泉到哪里去了?”

  “他去和后山上的那棵榆树告别,他说,在这儿住了两个月,和那榆树做了朋友,临走得告别一下。这人真有意思。”

  “他是个痴人,一个多情的人,一个好人。我的朋友里面,我就喜欢他。现在,只好去找他了,看样子,他跟榆树的难解难分,也不下于我们呢!”

  “别去。”洁漪拉住了他。

  “要赶不上车子了。”“赶不上,就明天再走。”

  “洁漪。”宗尧捧住了她的脸,细细的凝视着她。她低声的说:“宗尧,听那个雨声!雨那么大,明天再走吧!”

  “洁漪。”“宗尧,你知道那一阕词吗?我念给你听。”

  “念吧。”“秋来风雨,生在梧桐树,明日天晴才可去,今夜郎君少住。”宗尧俯下头,是一个难解难分的吻。

  一声门帘响,把两个紧贴的人惊动了。宗尧松了手,洁漪红着脸退到窗子旁边。绍泉如未觉的走了进来,一件蓝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湿透了,头发上也是湿淋淋的。宗尧掩饰的说:“看你!要走了,你倒人影子都不见了,赶不上车子可唯你是问!”“嘿!”绍泉冲着宗尧咧了一下嘴说:“我可不知道谁耽误了时间!我在后山的榆树下面,看到形和影子告别,越告别越离不开,所以我想,干脆还是明天走吧!何况人家已经说了:‘明日天晴才可去,今夜郎君少住’呢!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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