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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整天,我都陷在昏乱和迷惑中。我努力思索,希望想出一点端倪来。我揣测他昨夜的行踪,猜想发生过什么事情。整日心神不属的在室内踱着步子,做什么事都做不下去,那件小毛衣只织了几针,就被抛在沙发椅上,好几次我又心不在焉的坐上去,而让针扎得跳起来,我敏感的觉得,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忽然动摇了,我正像坐在一个活火山的顶端,心惊肉跳的担心着火山的爆发。

  午后,我收到卜居在台中的母亲的来信,像一切的母亲一样,她有那么多那么多噜苏而亲爱的叮嘱。尤其对于我未出世的孩子,她有一大套该注意的事项,并且反覆告诉我,我分娩前她一定会到台北来照顾我。这使我十分宽慰,因为我一直怕我会难产死掉。有母亲在,我就可以放心了,最起码她有平安生产三个孩子的经验。

  看完了信,我在书桌前坐下,想给母亲写一封回信。可是,只写下“亲爱的妈妈”几个字,我就不知该写些什么了,昨夜的事又浮上脑际,我要不要告诉母亲?咬住了钢笔的上端,我沉思了起来。想起许多以前的事,想起我和牧之的认识,恋爱,以至于结合牧之比我大十三岁。十三,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,可是,我从不考虑这些迷信,中国人说夫妇之间差六岁不吉,外国人盲目的忌讳十三,我对这些完全不管。认识牧之那年,我刚满十七岁,他已三十。那是在父亲一个朋友的宴会中,我还是首次穿起大领口的衣服,首次搽口红,而且,是首次参加社交场合。宴会之后,有一个小型的家庭舞会,女主人牵着我的手,把我带到牧之的面前,笑着说:

  “牧之,教教这位小妹妹跳舞,她是第一次参加舞会,注意,不许让她觉得我们这儿无聊啊!”

  我羞红了脸,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妹妹,尤其我已穿上大领口的衣服,搽了口红,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完全的大人了。牧之对我微笑,教我跳舞,整晚,他安闲的照顾着我,好像他在照顾一个小妹妹。他的沉着、洒脱、和宁静的微笑让我心折,仅此一晚,他就撞进我的心里,使我再也无法摆脱了!

  我们恋爱的时候,与其说他爱上我,不如说我爱上他,我固执的缠绕在他身边,直到他被我迷惑。然后,我们的生命卷在一起,我是永不可能离开他了。和他结婚之前,母亲和我详谈过一次,她叹口气说:

  “忆秋,你决心嫁他,我无话可说。但是,你不觉得你们年龄相差太远吗?你还只是个孩子呢,你能了解他多少?你敢断定你们以后会幸福?”

  “我断定的,妈妈。”“别太有把握,”母亲苦笑了一下:“你知道他的身世?你知道他的过去?”“我知道,”我说:“他的父母家人都沦陷在大陆,他只身来到台湾,完成了大学教育,然后留学法国学化学……”

  “还有呢?”“没有了。”“知道得太少了!”母亲说:“你应该再考虑一下。”

  “我不用考虑了,”我说:“如果我不能嫁给他,我宁愿死!”

  于是,我们结了婚。结婚那年,我十九岁,他卅二岁。婚后三年,日子是由一连串欢笑和幸福堆积起来的,我从没想过,生活里会有任何波折和不幸。母亲一年前迁居台中时,还曾对我说:“假若发生了任何事情,千万写信告诉我!”

  难道母亲已预测到我们之间会有问题?难道她已凭母性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难?我握笔寻思,心中如乱麻纠结,越想越紊乱不清了。一封信写了两小时,仍然只有起头那几个字,收起了信封信纸,我站起身来,倚着窗子站了一会儿,看看手表,是下午四点半。忽然,我想打个电话给牧之,没有任何事情,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,以平定我的情绪,也驱走室内这份孤寂。

  对方的铃声响了,有人来接,我说:

  “请何牧之先生听电话!”

  “何牧之?他下午请了病假,你是那一位?”

  我脑中轰然一响,茫然的放下了听筒,就倚着桌子站着,瞪着电话机。请病假,请病假?这是怎么一回事?他又没有上班?今晚,大概又不会回家!为什么?到底发生了什么?昨夜以前,一切都是正常的。但一夜之间,什么都变了!我木然的呆立着,越是要思想,就越想不清,直到双腿发软,我才摸索的坐到沙发上去。靠在沙发里,我坐了不知道多久,当门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,我大大的吓了一跳。昏乱而神志恍惚的开了门,门外,却出乎意外的是牧之,我诧异的说:

  “怎么,是你?”“怎么了?”他好像比我更诧异:“当然是我,不是我是谁呢?我下班就回来了,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?”

  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?我看看手表,可不是,已经六点钟了,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时间!我看了他一眼,从他的脸上,我看不出什么特别来,假如我不打那个电话,我决不会怀疑到什么。可是,现在,我的心抽紧了,刺痛了。我转身走进房里,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脸色。他跟了进来,换上拖鞋,走到桌子旁边,伸手去拿咖啡壶,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煮咖啡!我“哦”了一声说:

  “真糟!我没有煮咖啡!”

  “咖啡用完了吗?”他问。

  “不是,是我忘了!”“哦,”他望望我,眼睛里有抹刺探的神色:“没关系,等下再煮好了!”我走进厨房,围上围裙,想开始做晚饭,今天已经开始得太迟了!把冰箱里的生肉拿出来,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买一点蔬菜,扶着桌子,对着菜板菜刀,我突然意兴索然,而精神崩溃了。我顺势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,用手托住头,心慌意乱,而且有一种要大哭一场的冲动。牧之走了进来,有点吃惊的说:“你怎么了?忆秋?”“没什么,”我有些神经质的说:“我头痛,今天什么都不对劲,我不知道。我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似的!”

  他俯下身来看我,轻轻的用手按在我的肩上,安慰的说:

  “别胡思乱想,会有什么事呢?起来,我们出去吃一顿吧!你也太累了,该好好休息,明天我到介绍所去找一个下女来,再过两个月你也要分娩了。”

  我没有动,他把我拉起来,吻吻我的额角说:

  “来,别孩子气,出去吃晚饭去!”

  我一愣,我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!我把面颊贴近他,深深的呼吸了一下,一点都没错,那股香味!我下意识的用眼睛搜寻他的衣领和前胸,没有口红印!但是,香味是不会错的。我转开头,借着解围裙的动作,掩饰了我的怀疑、恐惧、和失望。和牧之走出家门,我习惯性的把手插进他的手腕里,我的手无意间插进了他的西装口袋,手指触到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,我心中一动,就不动声色的握住了那样东西。趁他不注意,我抽出手来,悄悄的看了一下,触目所及,竟是一只黑色大珍珠的耳环,我震了震,一切已经无需怀疑了,我把那耳环依然悄悄的送回了他的口袋,心却不住的向下沉,向下沉,一直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。

  这天夜里,当牧之在我身边睡熟之后,我偷偷的溜下床来,找到了他的西装上衣,我像个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个口袋,怕灯光惊醒了他,我拿着那些东西走进客厅里,开亮了灯仔细检查。那只黑耳环原来是一对,一对耳环!在一个男人的口袋里,为什么?或者是开关太紧了,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来,顺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里。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紧的耳环取下来,放在牧之口袋里吗?或者因为它碍事而取下来,碍事!碍什么事?我浑身发热了!放下这副耳环,我再去看别的东西,全是些不关紧要的,可是,内中却有一张揉绉了的小纸条,我打开来,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,看出是一个女性娟秀的笔迹,潦草的写着几行字:

  “牧:

  仔细思量,还是从此不见好些,相见也是徒然,反增加数不尽的困扰和痛苦。今天,请不要再来找我,让我好好的想一想。牧,人生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呢?为什么?为什么?我该责备谁?命运吗?牧,我们彼此钟情,彼此深爱,为何竟无缘至此?

  昨夜你走后,我纵酒直到天亮,暗想过去未来,和茫茫前途,不禁绕室徘徊,狂歌当哭。酒,真是一样好东西,但真正醉后的滋味却太苦太苦!

  文”

  我握着这张纸条,昏昏然的挨着桌子坐下,把前额抵在桌子边缘上,静静的坐着,一动也不动。这张纸条向我揭露一切,证实一切,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颜色,我的世界已经粉碎,没有什么话好说了,没有什么事好做了,当你在一夜之间,突然失去了整个世界,你还能做些什么呢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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