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纱。平云纱。针织在丝帕上的小字,真是她的名,如云轻柔的白纱,似同她的人。不知不觉中,向漠岩脑海里浮出那张丽容……
定了定神,他移步下了床,思索地又问:「流袖织?是华阳镇上那间染织大铺?」
「正是。啸虎堡每年采购的衣布,十之八九出於此。而年底将近,华阳镇一年一度的选丝盛事已喧喧扰扰。平家虽蝉连几届染织状元,但因今年皇帝老爷要选御用丝织,镇上各家染坊为此相互较劲,有的还由外地请来染织师傅。」
风琉停顿一下,继续说道:「镇上目前看好两家铺子,其一便是老字号流袖织,另一则为冠彩坊。这冠彩坊来头不小,分行铺子遍布北方各省,去年才在华阳镇设立新店,夹带雄厚势力,并吞了不少染布行,对於此次朝廷选丝之事,冠彩坊更是卯足了劲。听闻他们幕後的大掌管裘元霸,将赶至华阳亲自坐镇。」
「华阳只是小镇,怎么朝廷选了这不起眼的地方?」三娘微蹙著秀眉,语气质疑。
风琉笑了笑,瞧妻子一眼,「镇是小,可是流袖织的名气却大。不知他後宫三干佳丽哪位得宠,又正好穿过流袖织的布匹,那佳丽在皇帝老爷耳边赞叹上几句,他老人家闲著没事,也跑来华阳一探究竟,还搞个御用选丝的无聊名头。」
「当真?!」三娘惊异的睁大美目。
「我胡猜的。」
「哎呀!」三娘娇喊了声,一手捶了过去,「你又混说,就爱捉弄人家!」
风琉哈哈大笑,一手接住妻子的小拳头,将她的柔荑压在自己的心口。三娘红著脸挣脱不开,又想斥责又想对著他笑。她向丈夫眨了眨眼,随即朝向漠岩望去,要风琉的举止收敛些,却发现房内那名「第三者」根本未曾留心他们夫妻俩的小动作, 向漠岩背对他们,面著窗静静伫立。他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条丝帕,洁白的帕上残留著清洗不掉的血印;他手指慢慢摩搓上头的红印子,瞧著手中丝帕,心里头想著一个人儿……
***********
忙碌於手边的帐册,将今日往来的交易做个整理,云纱手指灵活地推拨算盘珠子;铺子里好安静,珠子相互碰撞的声响就显得更清晰。她低首专注地核对数目,案前一盏油灯将她几丝刘海在额上印了细影,微微晃动。
「纱儿,晚了,快去睡吧。」平老爹掀开布帘,探进身来。
云纱搁下帐务,迎了过去。「阿爹,怎么出来了?您歇著吧。」将阿爹扶坐好,她倒来一杯茶。
「我不放心,所以出来瞧瞧。小笛子呢?今天没留下来帮你打烊吗?」
小笛子是流袖织的小长工,由於家里穷困,十一、二岁便被卖到了平家当差,逭两年多来,手脚倒也勤奋。
「他娘生病了,我要他早点回去。反正过了黄昏,店裹头就冷清了,我一个人应付得过去。」云纱说著,一面轻轻捶著爹爹的肩头。
平老爹似乎有所感慨,他重重地叹口长气,「我就你这一个孩子,你娘走得早,现在我老了,越来越不中用了,铺里大小事务全得靠你张罗……唉,你该是男儿身,这般抛头露面,只怕耽误青春。」
「阿爹,我不嫁,我要陪著您。」云纱蹲在他的膝前,微仰著头。
「傻话。」平老爹望向女儿,抬起枯瘦的手,爱怜地抚著她的发。「孩子,你这么的好,值得一段美满姻缘。」
「阿爹……」云纱觉得眼眶发热,紧紧握住平老爹一只手,说不出话。
由於情绪激动,平老爹不由自主又咳了起来;云纱拍著他的胸口帮他顺气,一面扶持著那瘦偻身躯,「阿爹,我扶您进去。」
平老爹喘了口气,好不容易抑止胸口的疼痛。拉下女儿的手,他颤巍巍地离开座位,「没事的,老毛病了,我自个儿进去。帐目明日再做吧,收拾收拾,你也早点回房。」说完,他缓缓步入帘内。
人,难逃生老病死。云纱十分清楚,但想起人世间的无常,心中依旧难过。和爹爹相依为命的日子能至何时?
她心中思量,已无心於帐册,转过身出了小院,步至大门,打算将挂在店门旁的灯笼卸下。平时个头高的小笛子会替她拿下,但今天,她得自己想办法了。
踮著脚,她试图抓住灯笼的木竿子;她试得那么专心,丝毫没注意有人靠近。
「让我来吧。」
「啊!」云纱惊骇地转过身,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身後,她受了惊吓,整个人往後退了大步,竟被高起的门槛一绊,往後面栽倒。
「小心!」他喊著,健臂不假思索地伸出,把云纱整个儿揽抱在怀。「你没事吧?」他焦急地询问,微弱的光在他脸上跳动,竟然是向漠岩。
云纱同样望向他,怔怔地不说话,难抑的喘息著。
「是在下太鲁莽,你别害怕。你还记得那日在渊谷受伤的人吗?我并非有意惊扰姑娘。」她苍白的脸让他心生怜惜,而他已有很久不曾有这样的情绪了。
他将娇弱的娇躯安稳托住,双臂依旧护卫著她,不肯放开。
她几乎几乎就要忘记这个男子的,为何老天还要他们相见?在百花渊那一场初遇仅是一场梦,怎么梦里的人会来到她的面前?云纱心中几多情感交集,挣扎了一下,觉得那双手放开了自己。
好不容易的,她找回了声音。「我……我没事。」夜已深,他来这里干什么?云纱不明白地想著,又突然忆起自己开的是布店铺,她退入门内,一面关上门板,「公子,天色很晚了,若公子要买布匹,明日请早吧,小店已歇息了。」
「我不是要买布。」向漠岩下容门关上,一手挡住它。「我在对街站了一晚了,想要进店里找你,又觉太过冒昧。」
其实,他话没说齐;由风教头那裹得知云纱的消息後,每一夜,他就立在流袖织铺子不远处守候。他的行为困扰著自己的心,却又随心意而行。在他的观念中,他受了这名女子的恩惠,就要做十倍的偿还。
「你说,你站了整晚?」云纱仰起头,呐呐地问。
向漠岩点点头,「若我直接入店寻你,怕会让姑娘受议论。」
「外头还冻著吧!公子何必如此?」云纱轻问,脸颊因他的话而泛起热度。为顾及她的名节,他真在冷夜之中站立许久?他是特地为她而来的吗?她觉得心跳得好急……
这时,向漠岩轻易地卸下纸灯笼,朝云纱递去。「这种差事,怎么不叫留守的工人做?」以往不都是一个十五、六岁模样的少年帮著她?他心里想著,并未问出口,不愿意对方知道他早在此站了几日的岗。
云纱笑笑,没有多做解释,只问:「公子寻我何事?」
「我……」向漠岩被云纱这么一问,竟然支吾起来。他清了清喉咙,认为自己必须对她说明些什么。「云……平姑娘。」他差点喊出她的闺名,赶紧改口。「在下姓向,那日山渊遇难,幸得姑娘相救;在姑娘出渊谷代我求援时,与我随行的同伴找到了我。原来我该等姑娘回返後再离去,可惜当日我精神昏沉,等再次清醒时,已在安排的马车之中。这几日,我遣了人手调查,终於找到姑娘。」
「只是小事罢了,公子何足挂心?」
「我承诺过,你有恩於我,我必定图报。」向漠岩的语气十分坚定。
不知怎么的,云纱听著他的口气,一阵失意的情绪掠过心底。
原来,人家仅仅为了偿付恩情。
她摇著头,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恰当。这个人,定是上天派来扰动她的;一开始,他就有莫名的能力,颠覆了她的思绪,让她胡里胡涂把情感交付。这是债,从远古的前世,欠到今生。
「很晚了,公子请回吧。」云纱轻叹了一句,身子便要隐入门扉之後。
***************
「平姑娘且慢!」向漠岩见状,急急的喊住她。然後,他由袖口掏出一张纸来,呈在云纱面前。
「这是一千两银票,请姑娘收下。」
他永远不会知道,他这个「报恩」的方法,伤得云纱多重。只是他身为一堡之主,独力承担家业,早已习惯将事情合理化。对於云纱,他有著难解的挂念,这种感觉令他不安,自然而然的想寻一个理由来搪塞,而最最无疑,又最最有力的理由就是--
他必得还恩。
「收下吧,平姑娘。拿著它,华阳镇上的钱庄皆认得这标志,到处都可兑现。」他将纸递得更近些,银票上头盖了一个虎头印,是啸虎堡的正字标志。
有短暂的时间,云纱的脑海是空白一片,她就怔怔的、呆呆的看著眼前那张微黄的纸,身子全倚在门板上。她听见有人在笑她,来自心底,是她自己的声音。 「这只是小小心意,明朝,我派人另奉厚礼。」他喃喃地说,仍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