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乾笑了一声,「我从没认为自己是好人。恶人做事随心所欲,碍我眼的、阻我路的全得除掉,这种恶人倒也当得。」
他伸过手抚了云纱的脸一把,云纱一惊,急急地躲开。她起身太过突然,又连著几餐未进食,登时头晕眼花。
「你,你别过来!」扶著墙壁,她勉强支撑著身子,双眸惊惧而戒备。
「我知道你想走。」他摊了摊手,朝云纱逼近一步,「这也不是不可能,只要你乖乖说出流袖织染织技术的秘密,海阔天空,你随虑可去。」细小的眼闪烁著狡狯,他双手一拍,一名下人端了只托盘呈上,盘里头放置著两东线丝。
「我不懂,冠彩坊的染织师傅比你们的好,染料亦是精心挑选,工具可比流袖织的周全,怎么染成的线丝偏偏没你们的出色?」裘元霸搓揉著盘中一边的线丝,那柔软滑腻的触觉,出自流袖织的独家功夫;而相较另一束线丝,染色相同,却无光泽。
「为什么?!」忽然一声巨响,裘元霸一掌击在桌上,桌面的杯盘相互撞击,有些则摔落地上。他态度转变如风,两眉竖直,双眼狰狞地瞪著。
云纱捂著胸口,逼自己迎视裘元霸。流袖织和阿爹的生命全毁在他手上,她不怕他的;她连死都不怕了,还有什么好心怯? 「为何要害人……这样不择手段?」
「荣华富贵、染织状元、御用选丝的封号。」他更近一步,几乎将云纱逼入墙角。
「为名为利……就为这些罢了?」
「这些还不够吗?这些,有谁不爱?」裘元霸冷冷地眯起利眼,「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,早点说出就少受点罪。你不从,我多得是折磨人的方法,到时,你这一身细皮嫩肉,我瞧是撐不住的。」
有人为了名和利,为了某些目的,什么都做得出来。你太单纯了……
曾经,漠岩对她说过这般的话。她错在太过相信人性,不知人间险恶。但人心总有所执著,裘元霸为名利、为那富贵烟云;而漠岩和她却是同病之人,心系於一生所爱,执意去追求圆满,依旧无法成全。
恍若末闻裘元霸那番威胁之语,云纱低垂著首,淡然地牵动唇角。再次直视裘元霸时,她的小脸上罩著安详又缥缈的神色,眼底无波无浪、无心无绪。
「我若说了,你会放我走?」
「这是当然。」
「好……」云纱深吸了一口气,「我说。」
「你能听话就最好了,省掉我不少工夫。你爹如果同你一样,也不会让流袖织落得这等下场。」裘元霸捻了捻胡子,神态得意。
「我只愿意告诉裘老爷一人,请裘老爷摒退左右。」
裘元霸瞧了她一眼,随即轻笑。「这简单。」他手势一扬,两旁的随从便退了出去,带上了房门。
「现在没第三个人,你可以说了。源源本本的,把流袖织的那套全说个明 白。 」
他的身影笼罩住她,云纱几乎要没法呼吸。趁著裘元霸毫无防卫之时,她心一横,猛地冲向他,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身上。
裘元霸怒喝一声,接著腰间吃痛,他不假思索地甩开了云纱,鲜血自腰侧流出,伤口不深,却教他吓出一身冷汗。捂住伤处,他来回瞧著自己的伤和云纱手中握著的碧玉簪,不能置信。
「你这贱人!」他怒骂一句,一掌掴了下来。
那一撞已用尽云纱所有力气,裘元霸这一掌她根本避无可避。辛辣的刺疼罩头而下,她被打得扑倒在地。
不许晕倒!她心中严厉地告诉自己。她吃力地撑起身体,倔强地扬起下颚盯著他,双唇亦倔强地抿得死紧。她舌间尝到了血腥味,丝丝鲜红溢出了嘴角。
「霸爷!」门外的人听到声响,闯了进来。
裘元霸气不过,两眼几乎喷出火来,对著云纱一扬手又是一掌。云纱拚命地挥动簪子,猛刺了两下,力气已使不出来了。她的手腕让裘元霸扣住,骨头被捏得咯咯作响,她疼得握不牢簪子,它由手中掉落,在地上摔碎了。她闷声忍著疼,冷汗却布满了额头。
「你……你杀了我吧!」
「别以为我不敢杀你!你自讨苦吃,怨不得谁!」
云纱突然叫喊了出来,脸色惨白,汗水和著泪进流而下--她的手腕硬生生让人扭断了!
************
好疼好疼,再也提不起半点儿力气了……她像小虾米一样蜷曲著身体,脑海里空白一片,只有痛楚千真万确的,如影随形的附著不放。
眼泪违背了意识,云纱迷迷蒙蒙地流著泪,泪珠滚落满腮。她模模糊糊地想著:她什么事都做不好,对不住阿爹,在黄泉路上相逢,她没脸见他老人家了……
「霸爷,这小娘子恐怕已成啸虎堡的人了,咱们做得这么绝,恐怕不太好吧!」 一名瞧来颇有分量的随从提出看法,担心裘元霸一怒之下,真对乎云纱下了杀手。「她若死了,咱们盼的东西要不到,坏了霸爷的心血。再者,那日与她同行的姑娘脱逃了,往後啸虎堡追究起来,咱们也不好交代。」
「这贱婢以为依附了啸虎堡,老子就不敢动她吗?!顶多是丢了一名奴婢,冠彩坊奉送他十名就是。若非扯破了脸不可,我也未必怕他!」裘元霸喘著气坐在椅子上,手下正替他包扎伤口。他自是怒不可抑,两道精光射向地上的瘦小身子,「你救了别人,看谁来救你!」
云纱悄声笑了笑,眼泪仍静静淌著,没一丝能力开口了。她没想过要活著出去,没盼望谁来救她,更不可能让裘元霸知道她是漠岩未过门的妻子。这样最好,她不愿将啸虎堡牵涉进来,只是见不著漠岩一面……唉,生时不是向家人,死後亦非向家鬼,她飘飘荡荡虚无的魂魄,依然和漠岩圆不了缘……
一只手粗暴地抓起她的发,重重地提了上来,她听见裘元霸在耳边咬牙切齿,「不怕你不说!」然後,她的身子便被甩向一旁,震得她厥了过去。
「把这贱人关到地窖,老子要好好折磨她!」
***************
好热……好闷……空气里嗅不出一丝风,宛若炽热的炼狱。
一挂一挂的布匹在火海中煎熬,四周尽是灼烫的火红,连著天际,无边无涯。
阿爹!阿爹……别进去……谁瞧见了我阿爹?
云纱躺在地上,燥热的气息将她团团包裹。地板是烫的,气流是烫的,身子是烫的……她隐隐约约捕捉到了音浪,纷沓慌乱的脚步,此起彼落的吆喝惊呼,一时间,她以为又回到流袖织失火的那一个夜--执著碧玉簪,才思量,房外已是烈焰冲天……
阿爹……漠岩!救救我阿爹!救我阿爹……
原是出奇的冷,蜷缩著身子依然抵制不住的寒气由四面八方侵入;她昏睡了过去,却让莫名的炽热燃烧意识,半梦半醒之间,摆脱不掉的窒闷难受。
这是必经的过程吗?在投入黑甜的怀抱前,必要承受的煎熬?原来黄泉路亦是难行,在炽热与冰寒的地带交迫,无一盏指引的明灯,虚无的魂魄悠悠荡荡,寻不到归往地府的路。
忽而,身躯离开了燥热的地面,神志陡然清醒几分。有人搂著她,双臂温柔地圈住她的身子,是她熟悉的胸怀,忆了千万回,盼了千万著……
「云纱……」那个人唤著她的名儿。
云纱微微吸著气,不想动,也没气力动;想笑,也好想哭。
「云纱。」他再度喊著,声音绷得死紧,伸手触探她的鼻息。「跟我说话,云纱,说话!说你听得见我!」他生气的命令,用力摇了她一下。
「疼啊……」云纱眉头紧蹙,觉得全身发痛,勉强地撑开两眼。黑暗中,一支火把移近她,她无法适应,眨著眼,一句呻吟无意识地出了口。
「你别搂太紧呀!」朝颜低喊著,将火把挪近些。
看清了她的模样,向漠岩倒抽一口凉气,胸口急速地起伏,气息梗住喉头,艰涩得无法成声,怕一启口,暴怒便淹没了理智,一切将失去控制。他双掌紧握成拳,力道使骨头咯咯作响,怒火狂涛几乎将他灭顶。
「我要杀了他们!我……我……」忍受不住,向漠岩终於嘶喊出口。他大口喘著气,双目直直盯住云纱瘀青的脸庞,她嘴角的血丝干涸,唇瓣破裂发肿。
「你……他们竟把你伤成这样!」他想碰触她的面颊,又怕不小心弄疼了她,只拚命令自己冷静,却仍然徒劳无功。
他们?这里是……是冠彩坊,周遭昏暗,她依旧在地窖里!
「快逃……」云纱蓦地撑开眼,气若游丝,「别管我,快逃……」
「别怕,我在这里。」向漠岩始终未敢触摸云纱的脸蛋,踌躇著,最後手掌覆上她的额,轻缓地抚动,哑声道:「你莫怕,我带你回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