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眉显然有些失望,以为……以为他会说些别的。
长这麽大,十六岁的大姑娘了,今儿个头一遭著男装,心中竟忐忑不安,而这举止对笑眉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。
「我这样……可以吗?」她问。
「嗯。」骆斌漫应,内心冲击无谁窥知。
四年岁月,她成为他优秀的生徒,万丈高楼平地起,青云有路志为梯,她达到当年的愿望。一年前,他们开始染色材料的讲解,要她熟记每种制作染料的植物,以及提炼手法,而今日正是要藉棉厂里的染房实际教导。
著男装,是他给她的建议,为求动作方便,未料展现的,是她身上另款风貌。
她绑手束袖,乾净俐落,腰绑交缠,强调出索腰纤细、几要不盈一握,下半身则为劲装,深色布料服帖著修长双腿,脚下踏著一只黑筒靴。她长发後梳,露出光洁的秀额,肤颊柔白,眉若飞柳,而那对眸子……
他遗忘四年前踏入这宅第、初遇一个小姑娘时的心情吗?那个女孩儿的眼明光如潋,澄澈而无畏,教人……生厌。
是的,厌恶。除了这样的感情,再无其他。
「大小姐,骆总管,马已备妥,在门外候著呢。」家丁来报。
「小姐,请。」他稍稍後退,示意静眉先行。
「静姊,放大胆走啦!别再莲步轻移了。待会练武完毕,我骑马到厂里寻你,咱们俩扮著男装游朱雀大街去,肯定有趣极了。」笑眉说得眉飞色舞。
有趣?她可不敢想像。静眉硬著头皮苦笑。
来到门口,在家丁的协助下,她勉强攀上马背,平日外出不是乘轿便是马车,对骑术她并不高明,心想骆总管已因她耽搁多时,棉田、纺织厂那儿,爹还等著他帮忙,骑马过去总会快些。
「小姐……行不行啊?」托她上马的华忠搔搔头,不太确定地问。
「行、行的。」她深吸口气,终於在马背上稳住,头一抬,见骆斌早已挺坐在另一匹健马上,眼神冷淡如昔。
「骆斌,可以出发了。」唉,为什麽自己不能像笑眉那样,英朗快捷,连上个马也拖拖拉拉的?希望这匹马儿买她的帐,不会乱使小性儿。
骆斌不谘,视线在她不自觉紧握住缰绳的小手停顿了顿,像下定什麽决心,他猛地侧开头、收回注目,轻扯马缰旋身,正欲策马出发,却在此时,一个飞奔的身影由远而近,来到面前。
那人「ㄩ」地一声停下大马,英姿飒爽、笑意温和。
「煜哥,你事情处理完啦?」见到来人,静眉愉悦地笑弯双眸,眉眼间紧绷的神色化解不少。
展煜因公事与几名棉商大户出了趟关中,这会儿返回,风尘仆仆,俊逸脸上略有风霜。他和骆斌颔首相呼,接著驱马靠近静眉,希奇地挑眉,「华家何时来了一位俊俏的小兄弟?你可是来向我家静妹提亲?」
「煜哥!才到家,你、你就来闹人!」静眉难得娇嗔,瞪了他一眼。
展煜会这麽说其来有自,从静眉及笄之後,上门提亲的媒婆差些没踩平华家大门槛,其中还不乏皇亲国戚,但静眉不点头,华家二老并不相逼,後来不知华老爷使了什麽方法,竟让整个「求亲热潮」消退不少。而多事之人又兴起揣测,说道华家早让长女华静眉和义子展煜成婚配对。
传言归传言,事实又是如何?骆斌不懂自己,为什麽要去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,胸口沉闷,他不著痕迹地呼出,仍感郁塞。
展煜唇角含笑,细长眼中精光跳动。「这身装扮、还骑著马,要去哪儿?」
「骆斌要教我染布,正要去棉厂。」她忽地想起什麽,「啊」地轻呼出声:「煜哥,我们不能再耽搁啦,每回都是我拖累人家,除教我染布,骆斌还有一大堆事情待办,唉唉……」她歉然地望向静默一旁的华家大总管,後者面容无多大表情,仅嘴角暗抿,目光沉沉。
「是吗?」晨煜温和道,靠得更近,「你骑在马背上,为兄的很是担心。」
「我、我应付得来。」她鼓足勇气,扯动缰绳,挤出笑,「煜哥长途奔波,好好休息吧,笑眉儿见你转回,定欢喜极——啊!?」
听闻惊呼,骆斌眩目一瞪,双臂紧绷,不禁放任坐骑逼近,却见展煜双掌合抱住静眉的腰肢,不由分说,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背,安稳地圈在胸怀里。他一顿,硬生生扯住躁动的坐骑,那郁塞之感愈渐严重。
「煜哥?」一阵眼花,静眉螓首微抬,「这是做什麽?」
背後,两道火热的刺灼感,展煜怪异地动了动肩膀,侧目过去,与骆斌对上,他询问地朝他挑眉,後者眼中却覆上一层漠然。
怪,很怪,这骆斌,近来是怎麽了?
「煜哥,别闹了,骆斌等著人家呢。」静眉叹气。
「别担心,我有两全齐美之法。」展煜抛掉疑虑,咧嘴笑著,扯动缰绳掉头。「我到棉厂那儿找义父报告要项,咱们同乘一骑,我也较能安心。」道完,他「驾」地一声,策马奔驰,还不忘对骆斌抛下话:「骆总管,静妹先随我去了!」
华忠还在搔头,一手牵著方才准备给静眉骑乘的马匹转入底槽,喃喃自语:「没事没事、还好还好……」还好大小姐没骑马,他也挺担心哩!最奇怪的是骆总管了,怎麽见大小姐骑这大马,一句劝退的话都不说,只是定定地瞧著,连上个马都已危机四伏了,颤抖抖地,难道他没感觉吗?
他该有什麽感觉?
门阶前只剩骆斌,一双眼深沉地望主马匹离去的方向,扬起的尘灰淡淡蒙蒙,他刻意放开皱折的眉峰,「驾」地轻喝,马匹跟著驰入灰蒙当中。
※ ※ ※
东郊棉田一望无际,这时节正值收成,许多受雇的采棉工人散布在一行行及人腰高的棉田里。听闻二骑奔近,几名大叔大婶由田中打直身子张望。
「是煜少爷和骆总管呀!」
「咦、煜少爷抱著谁?」这大叔眯眼瞧清,呵呵笑著,「是大小姐啦。」
消息传出,众人更是引领翘首,传言纷纷。
「他们俩一个俊一个雅,登对极了,就不知华老爷何时请吃喜酒?」
「呵呵呵……急啥?反正跑不掉!」
马匹经过棉田边,展煜和骆斌皆放慢速度,和相熟的几名工人点头招呼,未多赘言,已朝棉厂和纺织厂的方向而去。
这些大叔大婶虽没当著他们的面说些什麽,但投射在展煜和静眉身上的眼神,当中的企盼、了然和暧昧,已明确地道出心中想法。
骆斌双手紧接缰绳,粗糙的绳纹捺入掌心,他尚不知,目中那层漠然假象早已消散到天云外去,视线再度变得灼热如刺,烧向前头共骑的一对。
「骆总管,您、您不下马吗?」棉厂前,打杂的小厮帮忙扯住马辔,仰著头怪异地瞧著。
「骆总管,怎麽有点魂不守舍?你还好吧?」展煜已将静眉抱下,来到他面前,和那小厮一般,同样怪异地盯住他。
「没事。」他注意力连忙由静眉脸上撤回,竟觉狼狈,明明,他厌恶极那对澄清的眸子,为何会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沉浸?
恼羞成怒,他一脸寒霜,翻身下马时,动作特别粗鲁。
展煜淡淡挑眉却未多问,只微笑道:「静妹,骆总管可否先借为兄?我得去向义父转述此趟出关中所得的要项,骆总管若方便,能否一同前来?义父和我都需要你的意见。」
难以自持地,骆斌忍不住又望向盈盈而立的男装姑娘。
闻言,静眉轻声回道:「事有轻重缓急。公事要紧,你们别在意我。骆斌……」她唤著他,唇边自然含笑,「我先四处逛逛,你和爹、还有煜哥慢慢谈。我会等你的。」
也不知哪句话、哪个词儿,还是她脸上的神态?骆斌自己也不明白,上一刻还怒火难平,撑得胸膛几欲爆破,这会儿竟奇妙地烟消云散。
这般反反覆覆,脾性不定,他到底怎麽了?
※ ※ ※
行走或坐,男装果然有其方便之处,静眉正慢慢适应。
来棉田、纺织厂这儿已过了一个多时辰,她适才在外头田埂上和几位大叔大婶说话,又下田里待了会儿。四年来,骆斌教授她的知识与这棉田环环相扣、相互印证,她手握一朵盛开的白棉,唇角荡开美好的弧度。
「今年的棉种很不错,肯定能卖个好价钱。」
一名矮胖的大婶笑著挥挥手,「卖个好价钱,给姑娘添嫁奁。」
几名工人全呵呵地笑了开来。
静眉微怔,跟著双颠嫣红,少女情怀,她当然也有醉人又羞人的想望。
幸而那些大叔大婶埋首工作,没再继续调侃她。
天气温暖,连风都如此温柔。她由棉田转回,绕进棉厂里染布匹的场子,里边十分宽广,分切出七、八个方形浅他,池中水五颜六色,红橙黄绿蓝靛紫,都是染布用的色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