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们——那对母子……他们对你说话了吗?」骆斌紧声问,胸口起伏,一抹痛意在其中蔓延著,他喘息,双手握得死紧,指甲已掐进肤中。
她摇摇头,深吸了口气。
「其实……我只见过他们一回,在九岁的时候,那晚月色很昏暗的,不如今夜明亮,他们立在榕树下,身影不虚不实,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静谧谧地看著我。」
「骆总管,你想……那对母子,他们、他们是不是想我帮忙什麽?」这问题从那时起就一直困扰著她,如今将这惨事道出,很自然地,连带心中的疑虑也一并问出。只可惜,她问错对象。
骆斌冷冷地牵动唇角,眼神半垂,庆幸此刻不是天光白日,那些控制不住,继而流露出来的狠厉还能藏在阴影里。
见他不语,静眉有些难堪,心里不由得叹气。
「你别理我……唉,我总会有一些怪想法,总爱问一些怪问题的。」
「你为什麽要烧纸莲?」他忽而问,沉静中带有驱使人意的霸气。
静眉眨著眼,脚步不自觉再退一步,抿了抿唇道:「有一回,我和娘亲上普广寺礼佛,向那儿的师父请教的。他们说,那些在世间游荡的魂魄需要白莲灯的普渡和指引,我从寺中求来在神前供奉过的纸,然後摺成莲花,这三年来,我烧了好多好多的莲灯,他们再也没现身过了,是不是已经找到该去的方向,不再人间停留了?是不是这样子呢?」
她螓苜微扬,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又问出疑惑,但对方似无意回答,一时间难堪的感受加剧,带著不明白的落寞。
「对不起……我又胡乱说话了。」
两人之间一阵沉默。
骆斌的心魂沉浸在这整件事当中。
母与子的魂魄,那许许多多指引的莲花灯,他们寻到方向了吗?
若是那样的幽魂还在这棵树下流连,他们何时再现?可不可能见上一面?让他面对著面问一句话,他与这摺莲花的小姑娘有相同的疑问,他要问、他要问——为什麽那孩子的亲娘狠得下心肠,拖著孩子就死?
那个娘亲……那个孩子啊……
同一时间,静眉亦拧眉思索,不懂自己在惧怕什麽,总觉得他无法靠近,这情况好生诡异,她想起今日教他接在怀中,他眼瞳中短暂如昙花一现、却让人心悸的凌狠光芒,似乎,只针对她一个。
她的性子虽不如笑眉外放爽朗,却是个坚毅而勇敢的姑娘,她向来以耐心自豪,面对疑惑,会执著到答案浮现为止。
宁下心神,她幽幽闭口:「骆总管,你心里……为著什麽事不快活吗?」
这问句宛若直刺心脏的匕首,犯上他最不愿人知的忌讳,他惊震著,锐目眩瞪,然後听见那女孩发出轻呼,她掩嘴退後,明眸中有著清清亮亮的惧意。
他吓住她了?很好!若她在他身上探出了点端倪,最好相信那绝对真实,他不想吓唬谁,只会用尽一切手段毁去,然後,讨回属於自己的东西。
晦暗罩住他的面容,留一对寒光森然的眼瞳,像亳无理智的野兽,他朝地迈出一步,右臂微抬——
「骆总管……」静眉从没这麽害怕过,隐的感觉他想伤害她,而自己该撒腿跑开、该放声呼救,她却动不了,望住少年入魔般的双目,脑海里空白一片。
骆斌,你想做什麽?一个声音悄悄响起,讥讽地问著。
你想宣泄奔腾的怒火、想放开奔腾的恨意,想扼杀一个女孩吗?
她一死,你的一切也跟著暴露,此地再难留下,你所求是这麽狭隘吗?
一条小女孩的性命就能抵去这些年的煎熬,是吗?
你求的,仅是如此?
不!不——他绝不会这样简单就一笔勾消!
猛地定住,他伸出的手掌突地握紧,四周好寂静,静到连夜风也停滞了,只闻两人交错的喘息声。他们互相瞪视著,脸色一般苍白,一般惊惧,一般从黑暗的边缘兜了回来。
许久,骆斌打破沉默,略带疲惫地道:「大小姐该回房了。」字字清冷,仿佛前刻那场一触即发的惊心未曾发生。
这一刻,静眉真的懵了,因他态度的转换,如风如电,控制自如,她眼底仍留有馀悸,眨也不眨地盯著。
「大小姐该回房了。」他提高声量重复,侧首避开她的注视。
「呃!啊……」
好不容易回过神智,静眉一手揪著胸襟,一手捉紧裙侧,心慌而乱,迷迷糊糊的,也不知自己与这少年处在什麽样的境地中。
「骆总管也该休息……晚安。」她轻轻喃著,旋过身,僵硬地由他身边走开。
这个夜栗栗危惧,烫著怪异的神秘,静眉不能去确定什么,只知道华府新来的少年总管,他啊,正为著什麽事,不能快活。
※ ※ ※
事实证明,华老爷这回是压对宝了。
得到权力下放,新上任的华家总管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务後,依新一套的管理手法将所有事项统合,再重新编排,让工作得以平均分配,而人尽其才。短短几日不到,华府上下一片新气象,众人对这位少年老成的大总管,自然不敢再有轻忽心态。
另有一事更教华老爷兴奋惊喜,原来这位洞庭广陵庄推荐前来的少年除在管理上有两把刷子外,对棉和纺织一途所知亦甚。
那日两人初会,他多有刁难,对方却是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,所谈话题以管理手法和观念为主,亦部分触及华家棉田和纺织厂,但仅是皮毛,未曾深入。
直到近日华家进了几色染棉所需的材料,原该直接运至纺织厂那儿的,却阴错阳差送到宅子这边,这原非什麽大事,只要确认签名即可,而华家主事和煜少爷皆因公外出,那就非大总管出面不可了,谁料这少年总管点收之际,竟能在成捆的染色材料中挑出伪物,当场拆穿对方鱼目混珠的诡计。
当晚,华老爷又和骆斌关在房中相谈,所得结果教他乐得连作好几场美梦,改日寻个空间,他定要往洞庭广陵庄走一趟,去好好谢谢裴老,送来这麽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才。
「爹很开心呵。」女孩儿特有的娇嫩声音缓缓逸出,在这间色调颇为沉重的书房里弹出柔软曲调。
「呵呵……爹当然开心啦!棉田和纺织厂有煜哥帮忙管著,家里大事小事全赖给骆总管,不只爹开心,我瞧国叔也开心得很哩!」也是女孩儿的声音,不像前者轻声温雅,而是清脆响亮的,字字圆润精神。
华老爷收敛唇上的笑弧,放下批阅用的朱笔,大掌慈爱地抚了抚两个女孩儿的头,她们小手攀在桌沿、正眨著大眼望住自己。
「爹,喝茶。」静眉恬静一笑,将瓷杯移近,山参清苦的气味溢将出来。「娘交代的,要静儿一定得盯著您喝下。」
「唔……」华老爷苦笑了笑,仍乖乖「奉命」。
「爹,我帮您捶背。」笑眉伶俐地绕到椅後,双手握成小拳头,力道适中地捶著他的肩膀和颈侧。
「嘿嘿……」华老爷怪笑一声,了然道:「平常此时,你们俩不是在房里习字,便是在园中玩耍,今儿个一早就来窝在这儿,很不寻常呀。」他眼神带笑地瞄了瞄,「说吧,所为何事?」
笑眉搔搔头嘻嘻笑,倒是静眉虽红了小脸,仍舒润地启口:「煜哥说,外头的人都说爹爹老谋保算,没料及现在『算』到自家人身上啦。」
展煜打小就进华家,让华老爷收为义于,年纪轻轻便跟在华老爷身旁学得一身本事,与静眉和笑眉的感情甚笃,府里的人大都认定华老爷未来定要将双黛之一嫁给义子为妻,图个亲上加亲。
「喔?」华老爷对住静眉挑眉,玩味地笑著,儿女是自己的,还捉不住性子吗?当下,他转向小女儿,「笑眉儿,你来说。」想得知实情,弄懂她们俩心里打啥主意,从笑眉下手,无疑较轻易一些。
「呵呵呵,爹,您答应啦!笑眉就知道,您最疼我啦!」又来这招,连事情也甭说了,直接跳到自己想要的结果。
「爹是疼你,但你不说清楚,爹也不答应你啦。」类似的状况他已遇过好几回了,还教她唬弄过几次,不过这招现在不灵啦。
他常在想,笑眉性子直率坦然,想什麽说什麽,这招近乎耍赖、使小聪明的伎俩却不知受谁点拨?他瞥了眼抿唇淡笑的长女,猜想他的「老谋保算」可能真有传人了,国叔还一天到晚担心笑眉会把姊姊带野,呵呵呵,谁带坏谁,尚无定论哩!
「唔……」笑眉顿了会儿,仍旧笑容可掬地嚷著:「爹,笑眉儿想学东西。」
「这是好事呀。你想学啥?」华老爷抚著胡,欣慰颔首。
偷偷觑了姊姊一眼,又调回视线,笑眉故作思索道:「学弹古筝、琵琶,爹说好不好?」
「好!」求之不得哩!岂有不好之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