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尘仆仆、满面风霜,他胸腔兴奋地鼓动,驰到华家门口,马匹四蹄尚未停妥,他已翻身下马,风也似地卷过正要上前照料马匹的华忠身边。
跨进大厅,静眉不在里边,他快步走进後院,两人的新房里也没有静眉的身影,他匆匆跑出来,庭院宽大,他在里头东找西找,还是见不到想见的人,一时间,竟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慌张,而那株大榕依然挺立,随风摇摆枝叶,沙沙地,恍若在笑。
忽地心一扬,骂自己表,静眉肯定上棉田和厂子去了。
他绕出後院,往前头走,意走愈快,竟小跑了起来。所有的仆役丫鬟全被点了穴似的,扫地的忘了扫、擦窗子的忘了擦、剪树叶的忘了剪,全盯住这位行为偏差甚大的总管姑爷。
跑回大厅,他正要跨脚出门槛,展煜却由外头迎面而来,两人险些对撞。
「骆斌!?」展煜瞪住他,满脸不可思议。「你这麽急上哪儿去?」
骆斌脸竟红了,勉强压下胸口燥热,脚步仍要往外。
「等一会儿。」展煜出声唤住,强拉他进厅。「你回来正好,这文件你过目一下,没问题的话就在下头签名盖印。」
骆斌哪有心情详读什麽鬼文件,随意瞄了一眼,是有关总仓扩建後,土地权状重新调整的内容,这于他什麽事了?他只想飞奔到东郊棉田去,可是展煜硬不放手。
「为什麽是我签?这些是土地拥有者才能决定的,是你和静眉的事,不该找我。」道完,他把文件丢给他,准备走人。
「骆斌!总仓那边的地……我是说静妹拥有的那一份,她把名字改了,过继在你名下……你难道不知吗?」
已步至门口的身影忽地一顿,应中短暂寂静,少顷,骆斌缓缓口过身来,目光变得深沉,静静地瞪住那份土地文件,又静静地转到展煜脸上。
「你说什麽?」四个字勉强挤出。
展煜摇了摇头,低低一叹。「她竟没告诉你……」
骆斌抢回那份文书,一目十行,才惊觉到这个事实。
「为什麽这麽做?」快不能呼吸,他下意识抬手扯松前襟。
「不只是总会的地,连棉田、纺织厂等,你们成婚後,她就把原属於自己名下的全数改成你的。我曾问过她原因,她只说……」展煜双目微眯,似乎很不明白。「她说,她欠你太多。」
骆斌脸色瞬间惨白,掌握成拳,关节格格作响。几次要掀唇说话都没能成功,好一会儿才吐出字句:「我、我去问她,我去跟她说清楚……我不要那些东西,我我——」心情剧烈震荡,连话都说得僵硬结巴。
「骆斌,你要去哪里?」展煜立起身子。
「我去棉厂、去我静眉,我要告诉她,我——」
「静眉离开华府好些天了。带著舞儿和小宝。」
「轰」地一声响雷,震破天际。
再度跨至门口的人又停顿下来,这次倒反应迅速,他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,脸上有野蛮的神情,咬牙切齿地问:「你是什麽意思!?」
「就是静妹不在棉田、不在厂子里、不在前厅也不在後院。她出了关,找笑眉去了……喂喂!骆斌!你去哪里?这份文件还没签名盖印啊!光我一个签不够,工地等著开工啊!喂——」
骆斌心急如焚,又如寒冰,一会儿热、一会儿冷,如何能再听展煜说些什麽。在他脑中,已经自动组织出一连贯的事——
静眉将名下财产过继给他,用意很明显,是为了弥补上一代的过错。然後,她心里难过,对他失望,因为他根本是块呆木头,总不知该如何对待她,成婚那晚,她对他道尽心事,而他却连一句也没回应。
她肯定伤心难过,所以决心走了,再也不见他吗?
不、不!他怎能忍受?他什麽都不在乎了,只要她、只要她而已!
昏昏茫茫的,他策马急奔,跑过一个又一个乡镇,经过一处又一处的城门,马跑得脱力了,他再买一匹,没日没夜地赶路,他没有确切的方向,只知道要出关,他的妻子在那里。
胯下已是第四匹坐骑了,骆斌没法算计已经过多少时候?有多久不曾进食?他伏低身躯,让马匹尽力奔驰,前头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,风好大,带来好多细沙,吹得他睁不开眼。
那匹马不知是绊到石子,抑或是精疲力尽,前脚忽地一软跪倒下去,他被抛了出去,在黄沙地上不住地翻滚、翻滚,全身痛得麻痹。
静眉……静眉……他要去关外……
恍恍惚惚,好似有人来到他的身边,那人抚摸著他的脸颊嚷著什麽,骆斌一句也听不见,只捉住那人的手,喃喃地问:「我是不是出关了……是不是……你、你可曾见到我的静眉……」
※ ※ ※
「姊姊,总管姑爷什麽时候才会醒?」那憨憨的声音有些不耐烦。「他怎麽睡好久?舞儿姊姊说,人太贪睡会遭天谴的。」顿了一顿,再补充,「天谴就是说会被老天爷打、被老天爷劈。」
那女子温柔地笑,复又垂首细心地为昏迷的男子上药。
「喔,臭呆宝,不要以为我没看见,你偷拔总管姑爷的胡髭!」
「呵呵呵呵……痛一痛就会醒来啦!」
「醒个头,我拔你头发,看你会不会醒?会不会变聪明一点?」
精力充沛的丫鬟作势要捉,吓得那个孩子似的少年抱头鼠窜,在屋中绕了两圈,又双双追出外头去了。里头,一下子变得安静。
女子清洗著他身上多处擦伤,伤势不严重,但臂膀上有块伤,面积很大,皮都快磨掉了,不住地泛出血水,一直到撒上大夫留下来的药粉,溢出血珠的情况才停止。
她叹了口气,不懂他怎会以那种足可摔断颈项的骑速追来?当她在黄沙道上瞧见那匹跪倒的马,然後眼睁睁目睹他被甩抛出去,那份恐惧她一辈子也不能忘怀。
捧著他的臂膀,凑下嘴,轻轻地对著伤处呵气,见自己的泪珠不知何时滚出来,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肤,她赶忙吸吸鼻子,揉了揉眼,放下手时,瞧见他已醒来,正定定地看著她,眨也不眨。
「骆斌!」她又哭又笑。「你醒了……你把我吓死了,你骑这快做什麽?你干嘛用追的呀?」要来参加笑眉的婚礼,他可以慢慢来,毋需赶成那样。
追……是的。追,他要追,不让他的妻子离去。
霍地,他像头大熊弹起上身,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、伤口流血、头晕目眩,双臂一张,牢牢地箍住她,喘息地吐出话。
「别走、别走,静眉,你不要走,你说过要等我的,你不要走,我、我不让你走,我什麽都没有,没爹、没娘、武弟死了,他们都离开我,我只有你……只有你,别走,你真走,我会疯的,我会疯……我、我——」他现在就很像疯子了。
静眉好错愕,知道事情的某个环节出错了。她任他拥紧,温柔地回抱他。
「我不走。你躺下来别乱动,我还没替你擦完药。」
「我不要!我不放手,我不要你走!」
「我没有要走。你是怎麽——骆斌!?」她话陡地止住,感觉他身躯轻轻颤抖,肩胛上,他脸庞紧贴著的地方正慢慢渗进湿热感。静眉心痛无以复加,这个向来冷静自持、严肃峻厉的男子竟在哭泣。
她费尽力气才挣开一丁点空隙,小手捧著他的脸,沾著一手湿,她的唇不住地亲吻他的颈、他的下颚和他的面颊,边喃著:「我说要待你很好很好,你不记得了吗?我永远都要待你很好很好,怎可能会离开你?骆斌……不要害怕,我会爱你,我们永远在一起。」
骆斌侧过脸,以唇吻住她的小嘴,心智在这种醉人的实质保证下慢慢回复,在她柔声轻谙中平静下来,他吻得深沉,掌心在她背脊上来回地游移。
许久,他稍稍离开女子的未唇,颊边有泪,他喘著气,低低说著:「那一年,我十岁,武弟九岁,爹病死在床上,跟著娘亲她、她就疯了,整日喃喃自语,一会儿哭、一会儿笑,然後咒骂华家,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恶毒话语,不住地咒骂……她真的疯了。」他又碰了碰她的唇,额头抵著她,长声叹息。
「一天晚上,我睡得迷迷糊糊,只觉得好冷,醒来时,看见娘抱著我坐在河岸,她在唱歌,唱外婆桥,我心里会怕,喊著她,可是她仍是唱歌,双臂抱得我好紧好紧,像要掐入肉里一般。她说,要我先去找爹,她和武弟也会跟著来……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,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,周遭黑漆漆的,我很害怕,用尽力气挣扎。」他一顿,抬起头近距离地看入她的眼瞳,里头柔软深邃,他认得那样的感情,因她总是那样的瞧著他,带著满腹怜情,团团将他包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