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瞬间,一个可怕的体认如雷似电地击中他——
心底,很深很深的地方,那个声音响起,不再用嘲弄的话气,只是有些悲哀,有些难过,有些失望,又有些狼狈和不知所措地问——
骆斌、骆斌……你怎能对她动情?
※ ※ ※
怎能?怎能?
他扶著额,完全失去思考能力。
自青岭游玩回来,骆斌晚膳让人原封不动送回厨房,一壶酒却喝得精光,还讨来第二壶、第三壶。他饮酒向来节制,极能掌控自己,今日出外一游,无意间瞧清了事实,这样的自己呵……哈哈哈哈——莫不是太可笑?
「敬你——骆斌,你、你这傻瓜——」他托著壶酒,喝了三分醉,剑眉皱起,「不、不——你不叫骆斌,你还有个名字……」
忽地,他上半身趴在桌面,一壶酒不小心掉到地上,「砰」地摔得粉碎,他双肩微颤,神智瞬间被震了回来。
他已经失去目标。
三年前华老爷身故,他精心拟定的计画失去最重要的角色,欲打击谁?欲报复谁?他一直思索该如何安排下一步棋,这一想,岁月往前推进,它们总不等谁的,倏忽过了三年,而他的棋还捏在指尖,迟迟寻不到绝佳的落点。
华家产业庞大,在关中一带举足轻重,正所谓树大招风,这三年,明里暗里,不少大户向他招手,以重金珍品相送贿赂,又有不少大户暗中连结,用硬性手段对华家多面截杀,想瓜分华家在关中的势力。
这些商场上表面交好、暗地围攻的举动不曾困扰过他,真正恼人的是,他似乎将心头累积了这麽多年的恨意转向了,投身在一次次的尔虞我诈中,对那些虎视耽耽的大户尽情发泄,做了展煜和静眉背後最佳的参谋。
为何演变至斯?他暗问自己,内心有了隐约的答案。
他知道,若他肯重拾先行计画,以他职务之便和实力,要让华家垮台并非难事,更何况,外头有数不清想与他合作的商户。
他的忠诚太莫名其妙,太怪异可笑,以往,他敷衍自己,从不认真细想,而今答案缓缓浮现,他想视而不见,实在太难。
「你这个笨蛋……意志不坚……呵呵,还谈什麽报仇?父债子尽,你犹豫什麽……你啊你,人家一笑,你就管不住自己吗?」他瞧著跳动的油灯火,口中胡乱自语,想喝酒,才记起酒汁全洒了。
撑起身躯想去厨房再要壶酒,蹒跚地走过庭院,绕出拱门,此时,前头一抹纤细的身影沿著廊道步去,吸引住他所有的目光。
几乎毋需思考,他脚步转向,悄悄地跟了过去,然後来到後院的那处佛堂,见她跨了进去,与谁交谈著。他身形移得更近,藉著月光帮忙,隐在它所造成的阴影里,静静由窗外望入。
佛堂中摆设极为简洁,静眉正敛裙跪坐在蒲团上,与娘亲面对著面说话。
「娘,您身体如何了?近来肩胛处还疼吗?」
华夫人慈爱地微笑,叹了声,「别担心我。你和煜儿才真要好好注重自己的身体,华家生意愈做愈大,这又何苦?你爹爹就是太过操劳,心力交瘁。」
「娘,以前煜哥经历尚浅,而骆总管还没来到华家时,爹爹得独撑大局,当然辛苦万分,但如今华家有煜哥和骆斌,连我也能尽些棉薄之力,工作分摊开来,就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。」她的声音和缓柔软,带著微甜,在娘亲面前,多少流露出女孩家的娇气。
「其实今天大夥还得了空闲,煜哥、骆斌、笑眉儿和我一起上青岭赏梅,今年的梅花开得很美呢。」
华夫人微笑颔首。「这样很好,得空就出去玩玩,别只懂得工作。」
「嗯。喔,对了。」静眉忽地记起什麽,垂首由衣襟里取出某物,交给华夫人,接著道:「娘,这两本经文是我亲手抄写,各诵读过一千次,静儿想祭供在爹爹和马家三口的牌位前,希望能积冥福。」
华夫人收下两本折叠著、以秀逸楷书书写的经文,心中颇觉欣慰。
「你爹爹告诉你当年马家那件事,就是希望华家後代能为马家尽些心力,好好地供奉他们的牌位,我日日诵经念怫,也在祈求能回向给你爹爹和马家,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气。你能懂得,我真是欢欣。」
「不论在阳世或阴间,我也希望咱们两家能解开怨恨,能……好好地在一起……」她脸没来由地红了。那个秘密,关於一个男子的真实身分,爹爹当年只对她道出,连娘亲都被瞒住了。
此时,窗外隐藏著的身影微微一头,那对布著红丝的目瞳闪动煤光,在暗处一明一灭地跳动。
这佛堂骆斌并非首次前来。
三年前,华老爷过世,静眉将佛堂中供奉著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诉他後,就曾趁著夜阑人静悄悄进入内房,立在马氏牌位之前。
多年前,好不容易死里逃生,刚开始,他对母亲的行为充满愤恨,最亲的人欲致自己於死地,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来、心魂欲裂,在清醒和睡梦中无时不刻地萦回,不得安宁。然後,他找到替代和宣泄的目标,将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惨剧的始作俑者,关中华家。
那一晚,他心中紊乱至极。马氏牌位前,清香三炷,小香炉中灰烬半满,供奉的桌几上拭得一尘不染,放著几本经文、一只木鱼和一串念珠,两旁点著光明灯座,在在显示这儿被用心地打理供奉著。
说不上来是何感受,在外流浪太久了,心中只存恨意,只为复仇的目标前进,却疏忽许多该当之事。亲人的牌位该由他供奉,没想到为他承担此任的,竟是对头!?那紊乱的心思不被厘清,持续著、加剧著,直到今夜。
缓缓吸气、徐徐吐出,骆斌猛地合起双目,心音又沉又重,尝试著想去召回心头恨意,却发觉空荡荡的,一切都模糊起来,这感觉很不好,极度地没有安全感,像是望进静眉那对澄澈的眸子里,恨意透明、情意也透明。
房中的母女还说些什麽,他没再细听,终於,静眉立起身子往外动作,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,听见华夫人忽又唤住她,试探地问。
「静儿,你和煜儿怎麽样了?」
「什麽怎麽样了?我和煜哥很好呀。」
虽瞧不见她的面容,但隐在转角的骆斌脑中已浮现她说这话时,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扬,菱唇抿著一抹静笑。
「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会有好归宿。煜儿文质彬彬,性子极好,很适合你,你们又彼此熟悉,是很好的人选。唉,你们这麽拖著,也不谈清楚……」
「娘……」她软软唤了声,略羞涩地喃著:「我会嫁人的,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,煜哥心里,说不定有喜欢的人儿……」
「是吗?那你怎麽办?再拖下去,年岁都老了。」华夫人显然有些错愕。
静眉笑了出来,「娘,我会出嫁的。」
「你找到对象?有心上人了?是哪家的公子?」
短暂的沉默,她似在思索,一会儿才柔声地道:「娘记得不?那马家还有一个男孩不知去向,这麽多年过去了,男孩也长成大人,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两家能化解怨仇、弥补憾事,若此生能寻到马家那个孩子,静儿自然要嫁给他的。」
这番话又轻又柔,却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,神为之夺、魂为之夺,胸口胀痛难当,才知自己竟忘记呼吸。
※ ※ ※
静眉结束和娘亲的谈话,离开佛堂,她并未直接转回自己的院落厢房,也没去书房处理公务,而是走往厨房方向。
「大小姐,您怎麽来这儿了?」厨娘李妈双手搓著围裙,睁著圆眼。虽然已过晚膳,厨房这儿还会留著两、三个人待命,直过深夜。
「您需要什麽,吩咐丫鬟过来便好,怎倒自己来啦?这地上油污,您小心,别沾上裙子了。」
「不打紧的。」静眉可亲地笑了笑。「李妈,麻烦你下碗大卤面,面条要宽板的,加一颗卤蛋。」
「好好,没问题,小姐先回房吧,一会儿做好了,我让人送过去。」李妈边说著,手已灵活地取来食材和刀子。
静眉却道:「不是我要的,骆总管晚膳什麽也没吃,这会儿肯定肚子饿了,我在这儿等,然後帮他端过去。」这府中,自有她布下的眼线「监视」著骆斌的生活起居。
「是给骆总管的呀!」李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,「对啦,他就爱吃宽板的面,爱吃卤蛋,小姐也知道,呵呵呵……我来煮大碗一些。唉唉,他今晚不知怎麽啦,还喝了不少酒,顺子帮他送了一回酒,狗子也帮他送了一回酒,这会儿——」她头随意一撇,忽地止住话语,两颗眼睛越过静眉,直直瞪住出现在厨房门口的黑影,愣愣地道:「骆总管,您、您肚饿?面马上好啦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