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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已有心理准备要去面对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,忍受她的无理取闹、颐指气使,但事实却超出预料。这一路北上,风霜苦雪的,她倒是自得自在,偶尔还听她哼著小曲儿,或乾脆掀起窗帘子,马队一边行进,她边与靠近车旁的谁说话,问的全是北地的事物,兴致勃勃的,连那老妈子的啐念,也让她有意无意地挡将下来。

  「有吴师傅守著,我和奶妈可安心了,定能睡个好觉。」

  「打出京城,何时好睡过?」奶妈仍是叨念,後头还自言自语了一番,声音细碎,听不出念些什么,直到吴师傅告退,车外传来男人们指挥吆喝的声音,她脸色还没回温。

  「好奶妈,别生气了,就一夜而已,若怕冷,咱们靠在一块儿,我这儿还有小火炉呢。你挨著我,我挨著你,温温暖暖的,多好?」她软软倚向妇人,知道这伎俩屡试不爽。

  「我生气也是为你。」说著,揉著女孩儿一只嫩手,那手掌小得可怜,莹白得近乎透明,软嫩软嫩的。「都十四了,又许过人家,还与一群大汉子同行同住,这事要传回京城教陶府的人知晓,定要闹风波。」

  陶府和沈家,在京畿算是门当户对。

  论财力,从商的沈家略胜一筹;论威势,陶府老太爷与老爷均官居要职,又受圣上踢居宅第,自然是显赫了些,而一边有财、一边有势,也不知怎麽牵扯的,晓书才满月,便与陶府孙少爷订下鸳盟。

  许多事由不得已,她并非离经叛道之徒,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,在出嫁前,总是想到外头走走,瞧瞧不同的事物,这愿望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大了点儿,因此,她格外地珍惜这份难得。

  「往後嫁了人,你就得让一堆规矩管著,奶妈真怕你这性子呵……」她抚著晓书的黑发,缓缓叹息。「你啊,外表柔弱,内心偏生刚强,你那些个兄弟可没谁比得上,唉,你啊你,该为男儿身……」她话中有话却不挑明,只将她像小孩童似地搅在胸前轻轻摇晃,幽幽又叹,「我可真怕你这性情……唉……」

  晓书不说话,唇角微扬,眼眉垂著,视线留驻在自己的左手上。

  那一截白皙露出裘衣之外,异常的小,五指无力地蜷缩著,下意识地,她以右手扳开它,掌心对著掌心握著,大小差距将近一倍,感觉自己的右手握住一个小小孩的软荑,而非自己的左手。

  她是天生残疾,算是废人了,能凭著家族财力攀上官家姻缘,一生吃香喝辣、富贵荣华,安安稳稳当个官家徐少奶奶,还能不知足吗?

  她笑,秀眉却淡拧著,悄悄拉下裘衣,盖住那永远长不大的手。

  ***

  这一场灾难来得突然,教人措手不及。

  在吴师傅领著大家落脚的山拗处,不是遭狼群围困,也没有猛虎咆哮山冈,夜半时分,大雪已止,由黑暗处来了一批打劫过路的抢匪。

  面对凶悍又为数众多的匪徒,再顶尖的猎户也要心慌。

  见他们驱著大马力起力落,不由分说已砍下一人脑袋,采参队中许多人见状吓得四处窜逃,哪里还顾得了他人?!登时,雪地山拗上,叫吼和哀呜夹杂马匹嘶叫震破夜的寂静,凄厉得如恶鬼降临。

  「杀!留下马匹,不留一人!」

  寻常抢匪劫了财物便走,很少做得这么绝的,听到这声吼叫,晓书想冲出马车,腰身偏让奶妈抱得死紧,硬是拖了回来。

  「奶妈,你躲好,我出去瞧瞧!」她试著扳开腰间的手。

  「不、不!让他们瞧见了,还能活命吗?你给我乖乖待著,哪儿也不许去!」奶妈颤抖说著,脸色苍白如鬼,死命将晓书拖进角落,随车的书籍包袱散下,将她身子遮掩住了。

  「奶妈,我不许你去!」情况陡转,换成她抱住奶妈的身躯。

  「我不去,我挡在车门旁,他们见我一个老太婆,不会开杀戒的。」说这话,连自己也不太相信,可现下无处可躲,她总要护著她的心肝儿。

  忽然车帘子一掀,眼前的景象教车内争执的两人怔然。

  营火映著雪光,也映著刀光,那些恶人骑著马追逐奔逃的人,长臂举刀一起一落,就是人命一条,毫无手软。

  「小姐,我来驾车,你捉紧了!」吴师傅匆促交代,帘子复又垂下,还不及转神,马车已跑了起来,跟跄又歪斜地在雪地上求生。

  「奶妈……晓书累了你了……」

  「都什么时候,还说这些?!」她用力抱住女孩,「他们要是敢伤你一根寒毛,我、我同他们没完没了!」

  隐约听见有人追来,思及方才杀人那一幕,晓书心抖了起来,只求上天可怜,让马车别教那帮抢匪赶上。

  「奶妈,一有机会就逃命去,不要管我了。」她喊著。

  此时车身猛力一震,听见重物连续击在车板的响音,窗帘子让狂风吹开,先是一柄大刀刺了进来,妇人忍不住惊呼,和晓书演进角落。

  车里头传出女人家的呼声,车外骑大马追赶的人似乎无比欢愉,他发出一声长啸,继而狂喊:「货在车中!」

  晓书怔了怔,想著他意指何物,却见大刀抽回,探人的是一张丑脸,冲著她笑得诡异,不再多想,她双脚朝他脸上踢蹬,那汉子始料未及,结实地吃上一记,险些摔下马背。

  风中听到他连声咒骂,这下子他已有了提防,不一会儿,大刀又砍了进来,料准她们缩在角落,好几次都快刺中奶妈的肩背。

  晓书又急又气,趁刀子砍入木板缝中不及拔出,她挣开奶妈的怀抱,小身子扑向前去,紧紧扯住持刀的腕臂,口一张,两排牙狠狠地咬下。

  奶妈发出震天价响的惊叫,圆滚的身躯正欲扑去,那马上的大汉竟丢下刀,反手如住晓书的衣领,瞬间将女孩儿家瘦小的身子提出车窗。

  「小姐!小姐哇啊!」剧烈的颠簸将妇人震倒,她往後倒栽,後脑勺敲到硬物,人便晕厥过去,任著前头不知情况生变的吴师傅驾车奔逃,冲入漠漠雪原。

  逮到一个女娃儿,那丑脸大汉似乎颇觉满意,马连登时慢下,他没把晓书放在眼里,正是犯了致命的错误,才眨眼,锐光闪过,跟著胸前溢出热呼呼的液体,定眼一瞧,竟是自己的血。

  天寒地冻的,伤口不觉得痛,只是震惊,太过、太过震惊,那女娃儿不知何时变出一把匕首,对著他当胸划过,那对眼儿没半分惊恐。幸亏他衣袄甚厚,要不,这一下足让他见阎王去了。

  她反应奇速,抓准时机翻身下马,头也不回地往雪坡下跑。

  那丑脸大汉终於有所反应,怒吼一声,顾不得伤处,驱马追来,想再次提举她的後领,晓书一个转身,匕首再奏奇功,刺中男人的臂膀。

  他又是怒骂,飞身朝奔跑的她扑下,晓书拚命扭动、拚命挥舞右手,雪地上稳不住脚,一大一小的身影如同滚球般,随著倾斜的坡度下滑。

  不知转了多少个圈、打了几十个滚,晓书只知要紧握著匕首,那是她唯一的护身物了,身子随著自然的力量摆弄,头昏了、眼也花了,全是白茫茫的一片,神智不由得打转儿……

  她模糊想著,坏人教自己缠在这儿,又有吴师傅在,奶妈至少是安全了……

  ***

  血的味道。

  它让那入侵领域的异味引出洞,在草丛中窥视著。

  是不小心摔下雪坡的生人?!

  它暗自思忖,锐眼瞥见那小小身形握著的利刃,又瞧了眼伏在不远处、满身鲜血的男子,情况有些儿耐人寻味。

  一声嘤咛,那女孩儿醒了过来,它压低颈背,静静做一个旁观者。

  晓书缓缓移动几要冻僵的四肢,一时间不知自己怎会如此,直到瞧见握在手中的护身匕首,才猛地忆起一切。眼眸一抬,见那恶汉躺在雪地,不知是死是生。

  她喘著气,费了些气力才直起身躯,稍稍举步,右小腿儿一阵疼,她痛得跌在地上,恐怕是伤了筋骨。

  咬著牙,她扶著小腿肚儿按压了会儿,才半拖半爬地趋近那人,伸出手在他鼻下采了探,尚有气息,她不由得苦恼,真正遇上一个大难题。

  该怎度做?她思索著。

  若心够狠、够理智,手中匕首一刺,趁他伤要他命,要不如此,自己行动不便,荒野雪地,也不知躲到哪儿去?等他清醒,死的便是她。

  利刃高高举起,她胸口起伏,由轻缓转为剧烈,双眸紧闭!可能是天寒,也可能心中委实难以决定,她手腕有些儿发颤,僵持许久,匕首落了下来,却没刺入对方血肉之中,只软软地垂在一旁。

  愚蠢。

  暗处中,窥视的眸闪烁著讥讽的流光,嘲弄地撇了撇嘴。

  论狡诈,它的族群是出了名的,那男人细微的举动逃不过它的眼。

  人性本恶,该要贪婪自私,跟狼性无甚区别,这是生存最高原则,紧要关头,对敌方仁慈便是待自己残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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