猛地一震,晓书从幽幽冥思中醒了过来,抬手抚著脸,才意识到颊上冻寒无比, 著薄薄细汗转成的微霜。
又是那个梦,那个难辨轮廓的男子,一再对她说著相同的话。
喘息著,她捂着胸口,方寸起伏鼓动,掌心无意间触及胸房中间微微凸起之物,是那枚用树皮搓揉成线所绑住的兽牙。她隔著衣衫抚摸著,隐隐约的感觉到,那个难解的梦境与四年前长白山地遇劫有关,遇著一匹奇异的狼、一名奇怪的猎户,等自己清醒时,已在京城里、在自己的绣床上。
然後是这怪诞的梦,纠纠缠缠著四个年头,总在自己毫无预防下前来。
她幽幽叹息,将肩上的披风扯紧,倾前撩开轿帘一小角,对住前头的背影轻声问:「阿俊,咱们快到家了吗?」
阿使没有理会,不发一语,只是脚程加快,迈著大步飞奔起来。
不是阿俊!晓书心惊,连忙喊著:[你是谁?!快停下来,你们把沈家两名家丁怎么了?快放我下来!」
瞬间,她脑中闪过无数片段,是那次采参队遭屠杀的惨状,难道、难道又是一样的缘由?难道自己又拖累了别人,要无辜者为她送命?
她也不呼救,因帘外漆黑一片,早不见半点灯火人家。
感觉有些倾斜,是上坡的路,她心中猜想,应该是出了城郊,往山丘这边来了。此处平时就极少人烟,苦命丧於此,尸首可能得过好几日才会教人发现。
锋弟!他的面容忽地跃入脑海中。
晓书心中又痛又借,倘若这刻死去,以这样的方式死去,锋弟该要如何?!好不容易导回的心智,将因她的遭难而全数摧毁。
不能死。她不能死。
心意宁定,也不管轿子奔驰的速度有多快,她银牙一咬,抱著头猛地跃出轿外。
轿子以极速往前,她身子则往后摔去,在与地面碰撞的刹那,脑中有短暂的空白, 连痛都来不及感觉,开哼一声,一身白袍裹住她如球般滚下斜坡,在地面上翻覆再翻覆。
「该死!臭娘们!」那陌生人大骂,在这沉寂的夜,备觉清楚刺耳。
「老大,她是不是摔死了?」後头扛轿的人问,瞄著静伏在坡下的白影儿。
「摔死更好,省得咱俩动手。」
「可是咱们挖的洞离这儿还有段距离。」
「那就把她拖了去,反正洞挖好了,不埋白不理。我在这儿照看著,你去补她两刀,干得干净俐落些,咱还可对那雇主多要求些银两。快去!」
「是,老大。」
脚步踩在枯叶和薄雪上,窸窸窣窣,那人靠近恍若断魂的女子身边,就著月光,才觉女子有张可人的脸蛋,他刀子高高举起,停在半空。唉,真可惜……
「你在磨蹭些什么?!快点!」
「喔,是、是。」唉唉,其的很可惜了,但为了钱,可没心情怜香惜玉。
刀落至半途,静伏的女子突然发难,一把扫向他的脸,接著双脚一踹,直接命中男子最脆弱的下处。
远到机会,晓书起身便跑,发足狂奔,身後传来纽厉凄惨的呼痛声,还有连番的诅咒,那名老大便抢在她身後,脚步愈逼愈近,近到几要拽到她的长发。
「臭娘们!老子的五百两怎麽也要入袋!别想逃!」
太冰冷的空气、太激烈的喘息,胸臆好痛,她咬牙往坡下跑,体力毕竟不能久耐,不一会儿步伐踉跄,跟著就扑跌在地,想爬起时,男人已然赶到。
像四年前那个恶梦,又演绎著四年前相同的奇迹。
晓书脸白若雪,怔怔地望住持刀一步步逼近的人,他脸上邪恶的笑,在扬起刀时转挨成一种极端诡异又极端惊惧的神态,好似瞧见暗夜而来的鬼魅,某种力量正控制幽暗的一切。
晓书不及转头去看,头顶一黑,那鬼魅由身後跃出,跨过她,以一个劲力的飞扑锁住目标,那男子被压倒於地,脑中尚是空白,下一秒颈项「喀喇」轻响,跟著喷出大量的血,已然气断、魂归地府,而双目仍瞠得炯大,到死还不明白是怎地一回事。
解决一人後,它停也未停,四足伶俐地奔上坡顶,动作美得不可思议,彷佛杀人是一种虔诚的艺术,静夜中传来血腥的气味。
它没放过另一个人。
晓书说不出话来,真的说不出话。
今夜的经历,情势的变幻,比四年前那一场还要惊心动魄。
她搞住嘴巴,喘息未停,细细的、短促的,眼眸怔怔瞧著地撒蹄而去的背影,可能是方才剧烈的奔跑、可能是惊愕莫名,感觉四肢早已气力散尽,动也动不了,就这麽软软地跌坐在地。
脑中一片浑沌,好乱……好难……她到底在哪里?!
片刻,它去又复返。晓书由坡下望去,今夜的月又圆又大,压得好低,低得几要碰触坡顶,月华烘托著它的身影,流泄出一份孤寂。
不再骄傲、不再冷淡,它抬起四足轻缓地踱到她面前,步步优雅坚定,软毛随风微扬,在月光和雪光下翻覆光泽,它宜宜凝视住她,头微倾,以鼻头轻蹭著晓书发冻的颊,难掩的血腥味,但它的气息暖暖拂上,挥散她心中的惧意。
她的大狼呵。她不会错认。她记得它的。那一对特别的、深邃的青蓝冷火。
「你怎麽来了……」恍惚地喃著,将它当成人了。
它嘴角流出血来,应是咬断那两人颈项时所残留,晓书尚未从浑沌中转回,只下意识拉起自己的披风想替它拭净。
这一动,筋骨奇痛,方才发软、发麻的四肢恢复了知觉,手抬至一半就撑不住,无力地垂下。
垂眸瞧著自己,身上的披风因剧烈的翻滚而破损不堪,又脏又湿,所幸里头的衣衫还算整齐,只是皮肉和筋骨受到连番撞击,特别是手肘和膝盖,还有後脑勺,她有点发晕了。
它来了,活生生的,奇异的安全感盈满心头,软软地长叹一声,晓书合上眼眸,信任地往前倾倒,以为要枕在它丰厚的黑泽软毛上,但自己脸颊贴上的却是一堵宽厚的胸墙。
幻化仅在瞬间。
「是梦吗……」她又作梦了,总是毫无预警的。
男子胸怀中有熟悉的气味,晓书感觉他在笑,坚实的胸肌震了震。
「这次不是。我从梦里走来。是真实的。」
晓书轻轻战栗,因这男子的声音,低低的、沉沉的、哑哑的,在月夜下逸出,宛如……宛如……她抬起螓首,透过迷蒙的眼、迷蒙的意志,迷蒙地凝住他。
方寸又是震动,她看过的,晓书知道,她定在何处见过他,好似是深远的梦,梦中的人由虚转实,穿过缥缈之地,来到她的面前。
「你、你是坏人,是那个猎户……」四年前的观念,至今依然未变。
「大狼不在这里,它不在,你走开……」她头好晕,觉得四周的景物都飞旋了起来,有些想吐,小手无力地推拒他的胸膛。
大狼!大狼!在她眼中就只有回归真身的自己吗?
他已化为人身与她亲近,难道他的人真比不上原形?
这一刻,他心头发酸,竟吃起这无聊飞醋,自己却未察觉这情况多麽荒谬。
她那些花拳绣腿,招呼在身上如同替他搔痒,引不起半点痛感。没理会她的挣扎,一把将娇小的身躯横抱起来,轻盈盈的,有女儿家特有的软腻。
彷佛槌累了、打累了,她身子好痛,头一情,螓首娇软地拦在他宽肩上。
感觉她的柔顺,他心头微喜,垂下眼眸瞧著,又见一张雪白容颜上秀眉深锁、唇角轻抿,想必是受了伤,神智不安宁,他松弛的心跟著拧紧。
是陷下去了吧!他苦苦一笑,双臂提高他的身躯,用兽类厮磨缠绵的方式,鼻尖轻柔地磨蹭著她的嫩脸儿,伸出舌,温柔无比地舔舐她显边和眼角上细细的擦伤,然後是她蹙著的眉心,他撒下人的亲吻。
「我是坏人,也是你的大狼。」
轻咬女子秀气的耳蜗,他将真相告诉了她。
***
「小姐,香菱帮您把衣衫取来了。」绣花屏风外,丫鬟将一叠干净衣服搁在矮凳上,她弯身张望著,第五遍语带迟疑,「小姐,您真不要香菱伺候吗?」小姐手不方便,向来由她帮著小姐净洗的,怎么今晚吩咐了热水,却把她挡在屏风外头了?
「不用了,你下去歇息,明天再过来清理,我想在水中浸泡一会儿。」婉转的语音由屏风内传出。
「喔--那小姐要记得替自己加热水,水壶搁在火炉上头,提取时得小心。还有呀,何奶娘规定小姐每天睡前得吃一颗酒酿敲敲蛋,香菱已置在内房的桌上,小姐要记得吃啊。」晓书的奶妈,也是香菱口中的何奶娘,在前年因风寒一病不起,十天有九天是躺在床榻上,香菱是何奶娘带出来的,自奶娘生了病,晓书生活起居就落在香菱身上,这丫头都没发觉自己愈来愈像老妈子了。